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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砚(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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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23 21:26:23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方平在夏街粮店当主任,管着七八个老少娘们,终日吵吵嚷嚷的,方平就很烦。方平是个散淡的人。从小受父亲熏陶,喜欢写写画画,只是天分不够,只在区粮食系统拿过书画奖项,在市书画圈内还没多大名气。
  那年父亲过世,留下一方端州斧柯山紫砚。斧柯山紫砚乃端砚系列之上品,因石质坚实、细润、雕琢精美而名重天下。不知消息怎么就传了出去,众多知名或不知名人士纷纷登门观赏,每每亮出高价。方平恪守父训,一律婉言谢绝。哪想求砚者反而趋之若鹜,方平的名声也随之鹊起。
  方平很是困惑,那砚并非奇罕之物,只是紫得凝重些罢了,父亲便唤作紫砚。据父亲说,紫砚是他随冯玉祥将军收复察东时,打下多伦县府收缴的。父亲一生坎坷,却酷爱丹青,且画得一手好画,生前是市民革副主席。方平想,求砚者多是看重了父亲过去的名望。
  方平的妻子齐燕却不这么看。一天,又说起紫砚,齐燕柳眉一扬说,冲老爷子这份痴情,紫砚就非同寻常。依我看,晚出手不如早出手,兴许卖个好价钱。方平立刻冷了脸,说,你就懂得钱,爸的遗嘱你忘了?齐燕也不示弱说,没钱你吃什么?咱总不能守着金香玉喝糊糊,再说老爷子……方平的脸冷似铁板,声音也铁铁的,明告你齐燕,砚是我爸留下的,你就是说一千道一万,我也不卖!齐燕“噗哧”笑了出来,你爱卖不卖,你个呆子,就守着它喝西北风吧。
  方平的心就踏实下来。卖不卖紫砚,还是他说了算,方平就觉得不该跟齐燕斗闲气。方平的糟事儿还顾不过来呢,想起来就心烦透了。方平的破粮店深藏在一条陋巷里,半死不活地经营着,待粮价“轰”地一放开,倒腾粮食的遍地开花,顶得国营粮店一愣一愣的。他们没了营生,工资就打了折扣。方平连职务津贴算上,一月也只拿到200块。
  领导上就让方平减人了。方平说,减谁呢?姐妹婶子大娘的,患难了十几年,凑合着混吧,天塌下大家死。领导上说,方平,不减人怎么增效呢?你这死脑筋。方平硬硬地说,我就死脑筋,我就不减。要减,先减我!领导上就撤了方平。可是,这个破粮店,派不来新主任。领导上没办法,只好还让方平当主任。
  方平的义举,感动得老少娘儿们鼻涕眼泪流成一股,跟着方平上街摊煎饼烙大饼炸油条卖馄饨,整天忙得四肢不落地儿,可还是挣不够工资。年轻的小娘们就打起小九九,各自找活儿含泪作鸟兽散了。只剩下仨俩老娘们跟着方平干耗着。
  耗了小半年,连方平自己也耗不起了。齐燕也下岗了,只发6O块钱生活费,加上他开的200块,还不如往日一个人开的多。月月这费那费的,眼睁睁瞅着积攒下的快花尽了,俩口子心疼得像猫抓一样。
  那天中午,女儿爽爽回来说,老师又催上半年的补习费了。齐燕忧愁地看着方平,说,煤气费还没交呢,这月怕花不下来了,不行,再跟我大哥借点吧?
  方平说,得了吧,上月借的还没还呢。人家也拉家带口的,救急不救穷。
  方平说这话时心里还是涌出一份感激。齐燕的大哥齐怀远,在市轻工局当办公室主任。日子过得也不富裕,却经常接济他们,帮这帮那的,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大哥。
  这可怎么办好呢?齐燕忧愁道。
  方平从妻子幽怨的叹息中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他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这一刻,即使齐燕再提出卖掉紫砚,方平也很难找出拒绝的理由。因为对方平说来,紫砚不过是一种毫无实用价值的继承,所以他不会像父亲那样惜砚如命,时常玩赏于股掌之中。尚且,他也不具那份财力和闲情。紫砚于他,无非是一种寄托。可是,方平想象不出,一旦失去了紫砚,他躁动的灵魂还会有安妥的所在吗?
  顷刻间,方平的身上析出一层冷汗。他后悔自己一时的草率,险些愧对了父亲在天之灵。他身子抖抖地从兜儿里掏出仅剩的1OO元钱,递给了女儿,然后对齐燕说,我出去找找活儿。
  过了一星期,方平的画友钱亮给他找了个活儿,给一个机关看大门。看门的还有俩老头儿。三班倒。方平白天离不开,况且还想干点什么的,就想值夜班。一个老头儿不愿意,方平只好跟另一个老头替换,值俩夜班歇一个白天。机关里的晚上没啥事儿,后半夜就可以迷瞪会儿。这样,二天一早,方平就能蹬上三轮车,驮上一箱烧饼,到郊外电厂住宅区去卖。天麻亮,齐燕就去给人家烧火,烙烧饼,方平驮去的烧饼就香酥可口,就特别好卖。方平卖完烧饼,赶紧去粮店盯班,不然老娘们就放羊了。方平晚上去值夜班,怕熟人看见,反映上去说不清,多热的天都捂得严严实实,尽朝黑暗没人的小路上走,躲躲闪闪的,活像个贼。
  寒风小刀子似的割人了,一晃儿到了年底,方平下了夜班,脸都顾不上洗,撑着一双猴腚似的红眼,缩着脖子,站在寒风瑟瑟的街头,卖他写好的对子。年底,电厂放假的人也不少,出来买早点的人就少了。方平的烧饼卖不动,只好写些对子出来卖。方平的魏碑写得不错,结构、布局都好,内容也喜庆祥和,五毛钱两副。可人们只是挑挑拣拣,欣赏一番,买走的却很少。
  方平就生出一些感慨,人们让下岗失业闹得连过年的心气都没了。方平只是心里感慨,并不急于让人们买他的对子。他想,卖不了,就卷吧卷吧拿回家去。
  大年初一,方平一家去给母亲拜年。母亲没工作,只靠父亲生前的积蓄和政协每月补贴的8O块钱生活。方平接济不上母亲,过年过节也就给100块钱,差不多一天就吃回去了。方平很不落忍。母亲还要给爽爽压岁钱,方平不让,母亲很生气,硬塞到爽爽手里。方平心里很不是滋味。
  初二上午,方平对齐燕很涩地一笑,说,我有点头昏,就不去了。齐燕愣了半晌,脸上露出愠色,叹了口气,就和女儿出去了。
  屋里静静的。方平难得这样的闲适,就蒙头睡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反正晚上不去值夜,方平就沉沉地躺在床上,不想起来。
  过了阵儿,门一响,母女俩回来了。方平赶紧挺起身,“叭”一下扯着灯,8瓦的小管灯幽幽一闪,“嘭"地亮了。爽爽裹着一股寒气凑过来,爸,还睡呢?不饿啊?
  方平笑笑,爸就是困,不饿。
  齐燕也笑,就会睡,没个老爷们样儿。说着从包儿里拎出保温盒,将饭菜分到盘里碗里,放到桌上说,趁热吃吧,懒鬼。爽爽也变戏法似的晃出一瓶白酒,嬉皮笑脸说,喝吧,懒鬼。
  方平夺过酒瓶一瞅,嘿,五粮液!胃里就漾起一股酒香。爽爽欢喜地说,是我大舅送给你的,大舅还给了我2OO块压岁钱。
  方平心里就喊了声,这个大舅子!却问齐燕,你给洁洁了吗?
  洁洁是爽爽大舅的女儿。
  齐燕白一眼方平,给什么给,咱穷兮兮的,拿什么给?
  方平说,那也别要人家的啊。
  齐燕瞪一眼方平,你这人咋这小心眼呢!
  爸你活得累不累啊?爽爽也气得眼泪花花的,“咣"一摔门进了里屋。
  方平一阵茫然,我说错什么了?见没人理他,就掀开瓶盖,闷闷地吃喝。
  你个闷葫芦,理亏你就装孙子。大过年的,尽怄气。过了一阵,齐燕埋怨道,本来有一件高兴的事,都让你搅和了。
  方平闷闷地笑,有啥高兴的?
  我大哥给你找到一份活儿。齐燕的声音不高,但方平还是听得怔了一下,问,啥活儿?
  齐燕就笑,看把你急的,宏达洗涤剂厂,就是原来的红旗肥皂厂。我大哥年前刚调去当厂长。市里效益最好的企业,月工资合下来千儿八百,中午还管一顿自助餐。
  方平梦魇似的“哦”了一声,赶上我半年工资了。又清醒地问,我去了能干什么?
  齐燕说,大哥说先在企管科抄抄写写,以后有机会再调进去。
  方平的目光熠然一闪,只灿烂了一霎就黯然了,说,粮店怎么办?我一人顾不了两头呢,辞职又……
  齐燕说,先不用辞。大哥说抄抄写写的,拿回家也能干,你隔几天去点回卯就行。
  方平说,这能行吗?
  齐燕说,怎么不行。大哥是厂长,在厂里一手遮天,什么事办不成?
  过了初五,方平就顶着寒风去上班了。厂里没人知道他是厂长的妹夫。胖胖的企管科长一见面就喜眉笑眼地说,回家歇着吧,过了十五再来也不迟。方平听着一怔,胖科长笑道,考勤早给你画上了,你就安心歇着吧。方平愣一愣就回去歇着了。
  歇过了十五,方平怯怯地去上班。整整坐了一上午,临下班时方平问胖科长,有什么抄写的吗?胖科长又是一笑,说,没有,没有,你下午就别来了,继续歇着吧。科里也没啥事,有我盯着就行了。方平说,怎么能老歇着呢?这不白拿厂里的工资吗?科长笑着说,没事,没事,你就歇着去吧,有事我通知你。
  方平只好又回家歇着了。到了月底,方平拿到一千多块工资,心就不由地颤了。回家数给齐燕,央求她快找她大哥给换个工作,哪怕干体力活儿也行。齐燕问,那胖子刁难你了?方平说,不是,不是,是他总让我回家歇着。齐燕说歇着还不好吗?你这傻蛋。方平说,歇着拿人家这么多钱,算个啥呢?齐燕说,谁不这样?照理说,中午那顿饭,你也该去吃。不吃白不吃,省一个算一个。方平急扯白脸道,得了吧你,我这还心颤呢,还敢再去吃人家的饭。齐燕就咯咯地笑了,你呀你,你算傻蛋透顶了。
  说不转齐燕,方平就亲自去找大舅子齐怀远。齐怀远沉吟了一下说,他让你歇着,你就歇着吧,没关系。方平说,总歇着也不是回事儿,拿了人家的钱,给人家干点活儿才踏实。齐怀远就嘿嘿地乐了,方平啊,想不到你这么认真。
  第二天一上班,胖科长就把一摞材料交给方平,说你在哪里抄都可以。方平说,那我就回去抄吧,那样会更快些。胖科长说不急不急,十天半月抄好就行。方平说,后天就交您。胖科长拍着方平肩膀笑,想不到你这么热爱工作,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啊。
  方平两天后把抄好的材料交给科长,胖科长“咦"了一声,眼镜险些滑到鼻梁上。
  方平一愣脸一红,科长,抄得不工整吗?
  胖科长却不笑了,连声赞,好字,好字啊!
  后来,胖科长就经常让方平誊写材料,偶尔还让他起草材料。隔壁技术科还请他描描图纸什么的。这些对方平都是小菜一碟,自然干得很好。虽然忙碌一些,方平却觉得充实多了。
  粮店还是老样子,不死不活,有俩老娘们支应着就行了。方平有一搭无一搭去照料一下,也算尽了职责。每月1000块钱是个不小的收入,方平的家境一下就好起来。不犯愁生活又有了闲暇时间,方平又亲近起艺术,写写画画地操练,不久,他的一幅“寒梅图”便获了市书画大赛二等奖,并被推荐到省里去参展。
  人一旦活滋润了,日子就显得匆忙。一晃儿半年过去了。临近中秋的一天晚上,齐燕征询地对方平说,咱们请请大哥吧?
  方平说,好啊,早该请了,上市里最好的饭店请。齐燕说,不,大哥就让在家里。方平说,这哪行?窄憋憋的,哪摆得开?齐燕说,大哥说只想跟你喝喝酒,聊一聊,就依了大哥吧。方平心里就浩叹了,咱这个大哥啊!
  日子就定在了中秋节的晚上。
  月亮还没升起来,大哥齐怀远就骑着辆自行车来了。进屋就问,爽爽呢?齐燕说,上她奶家过十五去了。齐怀远叹一声,看这闹得,大十五的,让我搅了你们的团圆饭。方平说,大哥不也一样啊。彼此就笑了。
  齐怀远就把礼物从提包里掏出来,说给爽爽买的营养品。这会儿,俩口子早准备好了,只等大哥一坐下就开炒。方平手巧,烹炸煎炒,一会儿功夫,十几道菜就陆续上了桌。
  齐怀远笑,凭方平这两下子,弄个一级厨师没问题。
  方平憨笑,瞎混呗,这也不错了。
  齐燕说,狗肉上不了席,他就是干活的命。
  方平端起酒杯笑道,是,是,是,来,大哥,我先敬你一杯。
  齐怀远就笑,好。俩人就干了一杯。
  齐燕勾方平一眼,慢点喝,大哥没酒量,不像你个酒篓子。
  齐怀远笑,不碍。方平,来,喝个痛快。
  方平说,喝就喝个痛快。
  俩人就一连干了五杯。
  齐燕又剜了方平一眼,说,吃菜,吃菜,大哥吃菜。
  齐怀远夹了一箸菜丢进嘴里,想说什么又怔住了,表情有些怪怪的。
  方平的脸却喝得通红通红的,就想大哥的脸怎么越喝越白呢?就觉得大哥还得喝几杯,拎起酒瓶见齐燕一个劲拿眼剜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面红耳赤地说,大哥,再干一杯。
  齐怀远落落地端起酒杯,又落落地放下了。突然问,方平,听齐燕说,你有一方祖传紫砚?
  方平“格噔”一下,不是祖传,是父亲留下的。
  能拿出让大哥见识一下吗?
  方平说,能,能啊。就过去打开躺柜,摸摸索索,取出一只镶银的枣木红匣。
  齐怀远支吾道,听说这砚从不示人,别坏了你家的规矩。
  大哥!方平几乎喊出了声。脸红得越发透亮了,大哥这是说啥话呢?大哥是谁?我不让别人看,还能不让大哥看啊?
  方平就开了红匣,抖抖地,从黄绸包裹里取出那方紫砚,递给大哥。
  齐怀远的瞳孔一亮,目光就定在了紫砚上:那砚四寸见方,冷森森地紫着,两端各雕一龙一凤,砚底恰似一轮剔透的珠环,紫得栩栩夺目。
  齐怀远看得眼呆,连声道,好砚!果然是好砚!方平的心被叫得荡了一下,莫非大哥也懂砚?齐怀远摇头不语,目光仍死死盯牢在紫砚上。生怕一错眼珠子,紫砚就飞了。
  齐燕说,大哥若是喜欢,就拿去吧。这劳什子,放着也没用。
  齐怀远的目光这才从紫砚上游移过来,乞乞地看着方平。方平感觉大哥的目光像一把锉,钝钝地硌得他心疼。方平忍着心疼说,既然大哥喜欢,拿就拿去吧。
  这哪行?这哪行呢?我怎么能夺你的所爱呢?再说,可是……方平还是第一次听齐怀远这样嗫嚅着说话。齐怀远终于吐出一口长气,僵僵地说,方平,你出个价儿吧?
  方平似乎被震呆了,半晌没说出话来,许久,猛地炸了似地吼一声,大哥,你这是骂我啊!泪就不知怎么随着吼声扑簌簌地淌下来。
  齐怀远一怔,摆着手说,搁了吧,快搁了吧。怪我,都怪我,喝多了,喝多了。
  齐燕气得脸色煞白,方平,你还是个男人啊?你说,大哥对你咋样?你掏良心说!
  不是,不是……方平越激动越哽咽,眼泪就淌得更凶了。
  齐燕嚷嚷,一方破砚,至于吗?
  齐怀远飘然地站起来,说,方平醉了。怪我不好,我也走了。就晃晃地往外踉。
  方平凄厉地喊了一声:大哥!
  齐怀远晃了晃,定住了,回过头看了看方平,笑笑,又走了。
  方平就猛地扑过去,攥住紫砚,高高擎起来,厉喝道,大哥再走一步,我就摔了它!
  齐燕喊,方平!
  齐怀远也喊了声,住手。就一趔趄,跌倒了。齐燕赶快过去扶起大哥。方平已将那紫砚捧到齐怀远面前,含泪道,大哥误会了。大哥对我恩重如山,我定当涌泉相报。大哥,就收下这份心意吧。
  齐怀远叫了声方平,就哽住了。
  齐燕埋怨方平,哭哭哭,喝点酒就不知咋活了,说清楚就行了,动不动就哭。看让大哥伤心的。方平愧疚道,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咋闹的,眼这样软。齐怀远揩了泪道,方平,对外人可不能这么书生意气啊。齐燕说,臭文人毛病,酸文假醋的,永远成不了大器。方平说,我算什么文人,大哥才文武双全呢。
  方平说这话时月亮已自在了窗户上。
  齐怀远说,不早了,该回去了。
  方平就把紫砚包裹好,装进匣子,平放到大哥带来的提包里晃晃地送出屋去。
  良宵的月亮的确很好,明晃晃地悬挂在夜空,亮瓦瓦地照人。方平要去送大哥,齐怀远说不用了!。就踉踉地骑上车。方平心里一紧,大哥却晃晃地骑走了……
  当天夜里,方平心慌意乱,难以入眠,起来吃了两粒“安定",才迷糊着了。就做了个梦,梦见了父亲。父亲说,平儿,你怎么把紫砚送人了?方平说,他不是别人,是比我亲哥哥还亲的大哥啊。恕儿不孝了。父亲幽幽地说,你了解他吗?他能照料好我的紫砚吗?方平一惊就醒了。
  从那天夜里开始,方平的眼前经常浮现出紫砚的影子,紫笃笃地静在那里,方平凝眸间,紫光一闪,就魂一样不见了。方平精神恍惚,无法集中精力干好一件事儿,但必须竭力掩饰内心的焦躁。方平怕齐燕看出他的心态,让大哥知道了多么不好。这样更加重了他的精神负担,连续几次把文件校对错了,甚至把总结的“总"错写成吉祥的“吉”,弄得胖科长哭笑不得。书法也写得僵巴巴的,没了往日的灵气。直到有一天,他实在承受不住了,就去找齐燕的大哥齐怀远。
  齐怀远匆匆忙忙地要出去,在厂门口,被候了许久的方平截住了。齐怀远问,方平,有事啊?
  方平想从齐怀远那张红润的脸上看出一点什么来,可是什么也看不出,齐怀远还是那么和气而沉着。齐怀远说,方平,没事我走了。
  方平低低地喊了一声大哥。方平还是想把话说得婉转些。他不想引起齐怀远的怀疑,但心中又惦念着紫砚。
  方平揣度地说,大哥,近来还练字儿吗?
  练啥呢,齐怀远大咧咧地,哪有闲功夫啊。
  方平的心颤颤地一紧,慌慌地看了齐怀远一眼,没发现任何细微的变化,可齐怀远却从他眼睛中发觉了什么。
  齐怀远说,方平,还惦念着紫砚吧?
  方平的黄脸倏地彤红了,说,既然送给了大哥,我惦也白惦,只想请大哥断断保管好它,那可是我爸生前……方平颤得说不下去了,可他没想到齐怀远的声音也是颤颤的,大哥不瞒你了,方平,千万别怪大哥。
  方平惊得喊了出来,你把紫砚转手了?
  不。齐怀远说,我送给了秦局长,就是主管我们厂的秦局长。从前跟你爸也认识。秦局长特别喜欢古玩,听说你爸生前留下一方紫砚,我在局里时,他就……
  太阳轰地一晃,阳光就雨似的烈烈地泼了下来,方平眼前一黑,险险栽倒了。
  大哥也不由己啊!齐怀远的声音在方平的耳畔嗡嗡着,大哥实在对不起你,大哥可以高价……
  方平只觉得身子沉沉地往下陷着,头昏昏地胀痛得都快裂了,抖抖地撑着喊道,大哥,你再提钱,方平就无理了!
  齐怀远就怔在了那里,呆呆地。方平踉跄了一下,就默默地走了。
  方平就辞了那份人人羡慕的活儿,每晚到一个土产门市部给人家下夜了。
  齐燕不知内情,就问方平这到底为了什么?方平什么也不说,问急了,只是苦苦地一笑。齐燕就觉得方平这人真是不可救药了,就跟他提出离婚。方平说离就离吧,省得我连累你娘俩。齐怀远却不同意让离,说方平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性子怪些,凑合着过吧。生活上大哥尽力帮忙。齐燕就不闹离婚了。
  方平并没觉得什么,还是那副不稀不稠的样子,披着一件灰棉大衣,白天去粮店盯班,晚上去门市部下夜。工资开不了,方平也不着急,方平觉得着急也没用,该失去的就得失去。方平想,人一旦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就什么都无所牵挂了。
  落了一场大雪,天贼冷,路面上的积雪被冻得冰光水滑。方平下了夜班,骑车回家,不小心滑倒了,一下把左胳膊摔断了,肿得棒棰似的。齐燕让他去住院接骨。他说哪有那份闲钱呢。就在附近找了个接骨匠,捏吧捏吧接住了,才止住了疼。到了晚上,方平又挎着裹满绷带的伤胳膊下夜去。齐燕说,方平你这是跟谁过不去?至于这么逞强啊?方平说,我敢跟谁过不去?我是怕把这份下夜的活儿也丢了。说完就挎着刚接好的胳膊忍着疼走了。
  歇了一个白班。第二天晚上,方平挎着伤胳膊步行去门市部,天上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方平快走到门市部时,看见风雪迷漫的路口停着一辆小轿车,走近了,从轿车上突然跳下一个人,径直朝他走过来。方平一惊,竟是大哥!黑色的皮大氅和狐皮帽子上,花花点点落了一层白。
  齐怀远哑哑地叫了一声,方平!
  方平就怔住了,呆呆地望着齐怀远。
  方平,你这样,大哥心里难受啊!齐怀远的泪就涌了出来,很快就被寒风凝结了。方平的泪却再也涌不出,他觉得泪已经在他的心中风干了。只是空空地一笑,说,大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紫砚于我,真是没有多大意义了。
  齐怀远狐疑地摇摇头,方平,你瞒不了我,你的伤在心里。就算我是你的大哥,就算我不该把紫砚送了人情,可你总该给我一个偿还的机会吧。三万?五万?你说个准数儿吧。
  齐怀远说完很响地嘬了一下嘴唇,那声音无疑像一把利刃,一下剖开了方平刚刚愈合的伤口。方平感到一阵绞心的痛楚,似乎那结痂的伤口又在汩汩地流血,热血就涌进了方平的双眸,他烈烈地逼视着齐怀远,我已经说过了,你若还是我的大哥,就别再提钱!
  方平,别犟了,行不行?咱们是一家子啊!你这样,齐燕她……再说,秦局长也答应了,你还犟个啥劲啊?
  方平的眼里燃着一种激愤,在雪夜里就显得格外明亮。他说,是的,齐燕是你妹子,我过不好,就等于她过不好。可是,大哥,你怎么就不想想我的父亲呢?不想想我是他的儿子,儿予把父亲一生挚爱的遗物丢弃了啊!方平痛苦地抖动了一下吊着的胳膊,凄怆的声音顿时喑哑了。齐怀远呆呆地攥着那叠票子,越发觉得沉重了,一声叹息就飘散在清冷的雪夜中。
  方平抖抖破棉袄,吊着膀子,向亮着灯火的门市部走去。
  雪又下得紧了,天地间迷迷茫茫一片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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