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孙志明）

张垣文学

　　（一）
　　街上遇见琇，说起丫丫的儿子在长春工作，中国一汽大众汽车，还进了管理层。这小子，总算不枉他老妈丫丫的一番苦心！我突然很想丫丫，八年没见面了，她老了吗？回家便翻抽屉找通讯录，查到丫丫家的固定号码，马上打过去。电话那边丫丫显得很高兴，扯着嗓门喊道：“你来吧！我在家呢！”，声音还是那么大咧咧，透着豁达。
　　丫丫，个矮、脚拐、一只眼睛蓝多黑少有点儿歪，我初中的同学，调皮的男生都喊她“拐丫丫”。
　　上世纪80年代，一个小县里，这样的女子，早早辍学，嫁个弱智或者极穷的大龄光棍，是很平常的事情。只要你去过山里，去过村里，就不免会看见这样的情景：黑不溜秋的土屋里，看不出年龄的女人，衣着邋遢灶上炕下，几个流鼻涕的娃……
　　但是丫丫不一样，她高中毕业后一直生活在县城，日子过得像旧社会的土财主：下地干活回家做饭，早晨粥中午糕晚上熬糊糊，勤劳规矩过日子，省下的钱一点点攒起来买田买地，远比我家富裕。我和老公都有工作，一个儿子，20多年也就攒了一处120平米的住所，这不，房贷刚刚还完。丫丫和丈夫却是一儿一女，她开小课桌20多年，辅导初中英语和数学，常有家长带着孩子慕名而来，钱挣得比我们多了很多，三年前就又盖起第二处房子。要知道蔚县的房价可是很高的，她这房子地段好，值50多万呢！我们怕是再过20年，也攒不起第二处房子的。而且丫丫不单会辅导她儿子的功课，在填报志愿方面也是内行，干啥都有股子精神，我挺佩服她。
　
　　（二）
　　其实初中我就佩服丫丫了。那时我俩前后桌，丫丫的两条长辫子光溜溜地，穿得干干净净。我每有不会的数学题，就课下问丫丫，丫丫清亮亮的嗓音给我讲着，她的另一只好眼睛睫毛长长，像熠熠的黑葡萄。有时候，我和丫丫玩踢毽子，那毽子是栓了长线的，另一头牵在手里，我是手脚笨的那种，只会这样干踢，没法跟会踢花样、踢飞毽子的同学玩，而得过小儿麻痹的丫丫也恰好没有玩伴儿，她好脚定位、拐脚踢，我俩输赢不相上下，都挺高兴。
　　初二的冬天，丫丫没有来上课，接着她的座位空了好长时间。两个月后再见到她，鞋子上幔着白麻布。
　　丫丫开始迟到，有时候小脸花黑、踩着铃声一瘸一拐地迈进教室。有回课下我看见她趴在课桌上抹眼泪，就过去问她咋啦，她说早上炉子老是生不着，没有吃上早饭，还被哥哥骂了一顿。我说你哥就会欺负你，让你爹骂他！丫丫说“不，他是我哥，从小我爹娘就惯着他，娘走了，他心里不好过，我就是想俺娘了。”丫丫说着小花脸上又滑下两道泪来，原来是她的娘去世了。家里剩下爹和哥哥两条光棍儿，爹也有了病，家务活儿都落在了丫丫头上。但是中考，丫丫依然全班第二名，她报了师范，面试不过关，没有被录取，和我一样上了县里最好的一中，但不再同班。三年高中后，丫丫参加高考，上了本科线，却依然没有一所院校录取她。

　　（三）
　　我不知道丫丫是如何熬过那些日子的。我是非农业，考不上大学就考工，到暖泉粮库工作了。我定《女子世界》《大众电影》等杂志，满脑子琼瑶金庸，我休假的时候总是和那些在县城上班的同学们出入商场、看电影、唱流行歌曲，我们聚餐到深夜，我还和一个远在北京当兵的男同学谈恋爱，生活于我是多么地忙碌啊！
　　而丫丫，想当个代课教师，却没有一所学校要她。她个子矮小、相貌丑陋、脚有残疾，这世界，不是为丫丫而存在的。拐丫丫，渐渐被我和许多同学遗忘了……

　　（四）
　　再见丫丫，是十几年后的暑假，我慕名带着儿子找到丫丫家——一处三间大正房的小院，西屋一排排坐满了孩子，静悄悄地，一个中等个儿相貌朴实的男人来回走动着，那是丫丫的丈夫。我和儿子刚一进家门，就听到一声暴躁的大喊：“你拐了吧唧滴，以后少去我们学校！”接着一个帅气的男孩子满脸怒气跑了出去，我跟着那孩子高高的身影回头，刚好看见西屋的男人朝男孩狠狠地瞪了一眼。丫丫有点儿发呆，看见我们进来，略显不好意思，但很快缓过神来，叹口气说：“小子跟我生气呢。”我小心地问：“咋啦？”丫丫脸上露出几许无奈：“昨天学校开家长会，他爸在煤矿忙，没顾上回来，嫌我一拐一拐地去给他丢脸了，今儿一回来就发火，他爸也怨我把他惯坏了。”我下意识地去看丫丫的脚，她穿的两只布鞋颜色竟然一深一浅！我说：“你咋把鞋穿差了？”这回丫丫没有显出一丝儿的不好意思：“没差，是我昨天回家看见路边有卖处理鞋的，才十块钱，虽然色儿有些不一样，不过是在家里穿，舒服就行了。” 我无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接下来我因了儿子而隔三差五地去丫丫家，慢慢知道丫丫的丈夫家在农村，弟兄五个，当年因为太穷，经人介绍简单娶了丫丫。我暗想，当年他们没有宴请同学，大概是因为男方太穷办不起婚宴吧？而丫丫这边，结婚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两年，哥哥在外地上大学，她每月还要资助哥哥一部分生活费，谁给丫丫操办呢？
　　婚后丫丫备课讲课，丈夫帮忙，她们盖起了现在的房子，还有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女儿。这小女儿像丫丫小时候一样乖，回家就坐在一边看图画书，或者悄没声息地自个儿玩耍，吃肉总是先尽着大她十岁的哥哥，她说“哥哥个儿高，需要的营养多”。
　　好几次我很想劝劝丫丫，劝劝她也要在乎自己，没有爹娘，更要自己对自己好点儿，但是终没说出来。我待自己是比丫丫好许多的，但是面对丫丫，我突然发现自己多了些什么不对的东西，同时又似乎缺少了些什么传统的东西，是什么呢？沉甸甸的，说不清，但却正是我打心眼里佩服丫丫的那些地方……

　　（五）
　　这是周日的下午，我决定马上去丫丫的家。
　　丫丫和她的女儿都在。西屋的门关着，我问丫丫：“家里学生还多吗？”
　　丫丫大着嗓门朗声说道：“我有两年没收孩子了，闺女小的时候总是忙，顾不上人家，现在她哥也懂事儿了，一个月给我两千元，她爸也有活儿干，我就在家做饭，俺闺女哪科有不会的题，我上网查查也能把忘记的东西捡起来，在学习上可以多给她点儿帮助。”
　　我仔细打量丫丫，八年不见，她并没有老多少，身子略胖，脸色红润，一只好眼清澈有神，另一只斜眼也不是很蓝，反比以前好看多了。我好奇地问：“丫丫你的眼睛好些了，当初是咋坏的？”丫丫依然是大咧咧的口气：“小时候被我哥吓的呗！我哥从小淘气。”
　　丫丫的衣服还是朴素，但穿了双平底高帮的运动鞋，看着挺舒服，也上档次。丫丫见我看她的鞋，连忙说：“儿子给买的，200多元，我说这么贵，你给妈买这个做啥呀！这小子，现在不嫌弃他老娘了！有空就打电话来，总是跟我唠叨个没完。”丫丫开心地说：“俺儿子跟我比跟他爸好！”
　　她的女儿个子高挑，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瞅着我俩，我心里一动：这黑葡萄眼睛，长得太像丫丫了！不由得喜欢：“闺女学习挺好吧？”
　　“嗯！还不错，年级前三名，每次全县排名都能进入前十。”丫丫高兴地如数家珍：闺女很懂事，丈夫比年轻时更关心她了，哥哥嫂子对她也挺好，家里的新鲜小米、黄米面等，都是村里亲戚捎来的，而逢年过节，丫丫总会习惯地拿出一些钱或者买些东西给他们……
　　是了，一切都好，相随心生，我想：难怪丫丫越来越好看了呢。
　　“你也该享福了！”我高兴地说。
　　丫丫的一只好眼睛很亮、语气平和：“嗨，也就是靠自个儿过日子，该干啥时干啥，闺女明年升高中就好了。”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闺女上的这所初中，每天要骑车过二级路才到。冬季天黑得早，她不放心，每晚先做好饭，快放学时就去二级路口接女儿。我再次无语。而今社会普遍的浮躁，于她，不相干；但是传统文化里的厚德惜福、勤奋质朴，于她，一点儿不少。她身有残缺心却富足，大道至简，她像田野里没有上过化肥的土地……
　　丫丫说该做晚饭了，红豆稀粥、素炒白菜心，自己蒸的发面馒头，都是女儿爱吃的。她大着嗓门留我一起吃，说很快就好，“别怕不够，我还有中午的剩菜呢！”我连说不了，我也要回家给老公和孩子做饭，我是真心诚意地说的。

　　（六）
　　从丫丫家出来，天已麻麻黑。快过圣诞节了，大街上人来车往、挤挤攘攘，商家已经开始疯狂打折，这个西方人的节日越来越被不信主的中国市民热捧，小小的县城，俨然已经被西化似的。
　　人流中推着车子，拐丫丫的身影总是在脑子里晃动，我的眼前有些朦胧有些模糊了：冬日夜晚，天高星冷，塞北的风如利刃，吹得行人稀少。二级路口，运煤的大皮车呼啸而过，染了煤黑的雪花溅起，打在偶尔骑摩托的路人身上。绿灯亮了，一个低矮的身影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往马路对面走去，那小白杨一样的女孩子，看到这个身影，黑葡萄般的眼睛闪出欣喜的亮光……

　　作者简介：孙志明，网名蔚州春草，张家口市蔚县人。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张家口市作协会员。在《今晚报》《长城文艺》《散文风》《京西文艺》《烛之光》《涿鹿文艺》等多家刊物发表散文诗歌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