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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坷垃二嫂(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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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18 08:10:13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婆家院子里有一棵枣树,斜对着大门。初到她家时,我总觉得那枣树栽得不是地方,不靠墙不靠角的,他们家牛车进进出出,总要费一番周折。原本我娘家也有一棵枣树来着,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砍掉了。我和哥哥姐姐们一些童年的欢乐随之消失。嫁到婆家后,每年春末夏初,枣花开得最浓的时节,我会特意从城里回到婆家,在那儿住一晚上——枣花的香气吸引着我。
  那年,二哥开的“春雷经销点”怎么干怎么赔钱,家里到处都是“窟窿”,二哥实在烦透了。他骂二嫂是个“败家子”,二嫂又害怕又冤屈。一天晚上,她坐在那棵枣树下流泪,月光透过花和叶在院子里投下一些斑驳的影子。我看不清她和婆婆的表情。我们仨本来坐在院子里闲拉呱,挺轻松的。拉着拉着,成了二嫂一个人在说、在哭。我听明白了,她的苦恼不在经济上,而在感情上。二哥跟她没有感情,对她不好。婆婆不动声色。我也只能保持沉默,眼睛盯在喷香的枣树上。

  二嫂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娘。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她父亲好不容易为儿子娶上媳妇,一个家却从此鸡犬不宁。二嫂的娘家嫂子是个厉害角色,不但经常把公公骂得狗血喷头,还曾把公公的头砸了个窟窿。她又怎么会把两个小姑子放在眼里呢?在这种家庭中长大的二嫂,一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巴不得赶快把自己嫁掉。恰好,媒人上门要把她介绍给本村的春雷。春雷在“旱码头”纺织厂做临时工。他每天下班后,都是赶紧骑上自行车,赶几十里路回家再帮他大嫂干农活。家里十几亩责任田就他大嫂一个人在忙乎。他父亲患了癌症,正由大哥陪着在济南住院,欠了一屁股的债。他还有个很威严的母亲和一个读高中的弟弟。一家人正穷着呢!
  但是,春雷一表人才,又是个文学爱好者,他内心深处正暗恋着一个人,他怎么会看上二嫂?二嫂缺家失教,长得也不好看,还挺黑,像大田里的土坷垃。
  春雷就是二哥。他肝癌晚期的父亲为他的婚姻做了主。他曾以绝食、给二嫂写恐吓信让她主动放弃等种种幼稚举动反抗这门亲事,均告失败。他俩最终结了婚。次年夏天,他儿子艰难出生在一辆赶往医院的牛车上。二嫂当时已不省人事。二哥根本就不在现场。他躲避着二嫂。他心中另有一双大大的眼睛。

  村子里越来越静。月光越来越亮。婆婆回屋睡觉去了。二嫂还在流泪。我打定主意要帮帮她。
  我说:别哭了二嫂,有机会我说说二哥。
  她立即抬起头,说:我就等你这句话呢。你有文化,会讲道理。哪像我,痴儿狗叽(本地方言:思维迟钝、缺少心眼、言行可笑的意思),土坷垃一块,啥材料也不是。
  二嫂的确是个能力有限的人。下地干活,大嫂说她郎儿狗叽(本地方言:不认真、不仔细的意思);做家务,婆婆嫌她扬儿翻天(本地方言:乱七八糟的意思)。好在她从不拿乔作怪,总是一幅虚心接受的样子。她生子后不久,公爹去世了,然后一个大家就此分成了四部分:兄弟三人每人一份,婆婆一份。按理说好赖她过她的小日子,似乎不必看别人眼色。这时的二哥,已辞掉纺织厂的临时工作,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文学早就蜕变为羞于提及的爱好。农民二哥难以忍受农民二嫂的“愚”与“笨”。某个夜晚,会有打骂声从他们屋里传出。有时候打骂声会追到院子里。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婆婆一次又一次不闻不问,任凭二嫂的哭喊声一次又一次惊天动地。
  二嫂三番五次跑到野外的庄稼地里,坐到井沿边。别的女人在婆家受了气可以跑回娘家哭诉,她不能。她不明白自己为啥这般命苦,她怎么就投错了胎?跳井吧!一跳了之。可是,还有孩子呢?还有她爹、她妹。她爹病了很久了。她经常瞒着婆婆、丈夫,偷偷从经销点拿点儿饼干、拿包烟什么的给娘家爹送去。有一个冬夜,她悄悄夹了一床新被子给她爹去送,她爹不要。两人推让间,她娘家嫂子听见了,过来一看:好啊!死老头子,竟敢偷我新被子给你闺女!……结果,两人白白挨了一顿打。二嫂还不敢声张,怕婆婆、丈夫知道。
  二嫂的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
  二嫂最终没有跳井自杀,她又一次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起身回家。
  不要因此认为二哥就是个粗鲁的庄稼人。二哥做了农民,但二哥有知识有文化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仍在欲得不着、欲罢不能的情感中挣扎,内心其实很苦很苦。

  我没心没肺地笑着说二哥:你就这命!还想三想四?二嫂跟了你有什么好?看看你们家,四壁空空,穷得叮当响,有本事想办法挣大钱啊……
  婆家所在地是个养鸡大镇。二哥停了经销点的买卖,买了一辆二手农用车,开始往济南运输、批发鸡蛋。
  那棵碍事的枣树终于被砍掉了,我那回婆家摘枣子、吃枣子的梦想彻底破灭。
  二哥的鸡蛋生意还不错,可惜二嫂太“痴呆”(二哥的话),做不了二哥的好助手。
  挣了一点钱后,二哥买了辆新农用车,准备大干一场。
  第一次喜滋滋地开着装满鸡蛋的新车上路,二哥就出了车祸,连人带车滚到沟里去了。不仅损坏了新车,要命的是一车鸡蛋的损失太大,何况二哥还受了重伤。鸡蛋生意宣告破产。
  打着石膏没日没夜躺在床上的二哥没日没夜地失眠。躺在他身边的二嫂从不失眠,头一挨枕头即呼呼睡去。二嫂从不操心费神。她说她是个“猪脑子”,反正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她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能与二哥结婚,吃得饱穿得暖,她已经很满足了,她不怕跟他受穷。还能有什么事让她失眠呢?
  二哥绝望过吗?他心中那双大大的眼睛还在吗?他是否在夜里偷偷哭过?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他已很少动手打二嫂了。
二嫂的日子里出现了曙光。
  伤愈后的二哥大着胆子贷款买机器买设备,建了“春雷饲料厂”。二嫂任凭丈夫支使。只有一点,别让她算账、操心就行,她不会。她这种“土坷垃”只会出力干活。扛麻袋、装车、卸车,一天又一天,她从不叫苦叫累。他俩大干苦干了一年,不仅还上了贷款,还略有结余。每次我们回去,二嫂都乐哈哈的。有一次,她悄悄对我说:你二哥现在对我好多了,看来是你劝他的话起了作用,我得好好谢谢你,多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有一年过年,我们带了照相机和两个胶卷回家。大人孩子欢声笑语,照了又照。看到大哥揽着大嫂肩膀亲密无间照相的样子,二嫂眼里满是艳羡的神情。我对二哥二嫂说,轮到你俩了,快来快来!二哥说,算了算了,不照了。二嫂赶紧说,咱照一张吧,反正不用花钱。二哥斥责她:你懂什么!我连忙把他俩硬拉到一起:“别浪费时间,快照吧。”
  照片上的两个人站得很直,郑重其事的样子。当然,二哥是决不会去揽二嫂肩膀的。
  有了钱的二嫂开始花钱买衣服。她总是穿得花里胡哨,总引来二哥冷嘲热讽。一次,她特意来找我,让我帮她选衣服。我放下忙碌的工作,陪她逛了商场逛大厦,好不容易选了一身我满意她也称心的衣服。她后来告诉我说,人家都说那衣服好看,你二哥也没有再嘲笑我呢,以后我买衣服还得找你!我心想:你还是饶了我吧。帮她选衣服是个苦差事,她又胖又黑,与我眼光也不一样,太累人了。
  二嫂开始尝到了日子的甜头。她唯一遗憾的是还住在旧房子里。那可真是老房子了,是哪一年盖的?连婆婆也不知道。我同事跟我出发时顺便去过我婆家。回来后他对我说:“张艺谋再拍电影,找你们家实景拍摄就行了。”
  那时候张艺谋拍的电影有《红高粱》、《菊豆》、《活着》,都是些破墙烂瓦的镜头。
  二哥二嫂为“新房子”辛苦着。饲料厂有了雇工。有人开始喊二嫂“老板娘”,她笑哈哈地答应着,一边指手画脚为工人派活。
  婆婆对二嫂看不惯,嫌她花钱大手大脚。“男人是耙子,女人是筐。耙子把钱财搂进来了,筐是漏的,不是白搭?”婆婆还说,“你二嫂长本事了,敢跟你二哥顶嘴了……”

  三年前,婆婆得了“脑血栓”,从此瘫痪在床。除了偶尔雇保姆外,大部分时候她都住在二哥花了二十万元新盖起来的房子里。她想吃包子,二嫂就手忙脚乱地蒸包子;她想吃麻花,二嫂就乐颠颠地跑到街上买麻花。二嫂伺候婆婆大小便时,总让婆婆不满意,嫌她“胡儿马约”(本地方言:形容做事马虎不认真,敷衍了事)。二哥就骂二嫂。二嫂也不生气:“谁叫咱是个大笨蛋,人家骂咱骂对了,该骂!”
  二哥为方便联系业务,买了辆轿车,这也是他们村第一辆轿车。坐上小轿车的二嫂满足极了,还有哪个农村媳妇比她更幸福呢?
  二嫂的娘家爹早就去世了,她遗憾有了钱却没了父亲可以让她好好尽孝。她娘家侄女在县城读高中,每月回家一次。二嫂隔三岔五塞给侄女几个钱。她娘家嫂子坦然接受从不言谢,似乎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二哥就骂二嫂“没志气”。二嫂说,现在都是只有一个孩子,亲戚越来越少了,都得尽量往好处处。
  前年,她儿子考上了一所军事大学,二嫂高兴得不得了。她说自己命好,说不定将来能跟儿子到大城市住住,过过城市人的生活。
  但愿,“土坷垃”二嫂的幸福生活还在后头。

  作者简介:米兰,山东滨州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会员。自1992年起,先后在《山东文学》《大众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百余篇(首),2012年出版散文集《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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