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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醉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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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6 16:19:1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几个男人在雪峰下围坐一圈,开始喝酒,屁股底下是四千八百多米的高度,他们没有遐想,也没有失望,仅是喝酒。
    高原出现了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柔和,雪山纯净,牧草泛绿,空气清鲜,世界仿佛静止着。他们在一起喝酒,没有菜,话也很少。一人手持一个瓶子,喝时就相互碰一下,瓶口或者瓶颈,水晶般的撞击声,回荡在空旷的荒原。他们未曾留意这声响,相互间没有多余的语言,甚至也很少对视。曾经凝视过荒原和雪峰的眼睛,此时只盯着瓶中的透明液体,它有水的形状,火的性情。
    他们只是喝酒。想喝可以多喝,不想喝就随意,没有强求,没有规矩,非常宽松。他们原本打算简单地聚一下,只是平日难得相见,不喝点儿表达不了心意。在这个海拔高度,他们在聚饮,这可能是人类的又一个首次。很快,衬映着外星般的荒原,瓶中透明的液体已经不多了。还说是随意喝点呢,但真喝起来就如同比赛,谁也不服输,争先恐后地灌。胃不会说话,如果能吱声,发出的第一个音节,肯定是愤怒的咆哮,或者是最恶毒的诅咒。
    整整一个中午,他们都坐在雪峰下的草滩上,草滩是地壳隆起时形成的一个缓冲。从那里极目眺望,随处可见的高原风景,没有什么值得惊奇。这一刻,他们只是风景中的点缀,也就成了风景的一部分。当他们手握酒瓶,移动摇晃的身子往回走时,远处的营房像是一个扔在荒漠中的箱子,上面的窗洞眼睛般望着他们。天又开始刮风了,他们必须回到箱子中去,就如同一个人的生命,在结束后必须回到坟墓中去一样。
    只有一个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酒精刺激得他更加勇敢和好奇,世界在他眼中已面目全非了。雪山,是谁放在这里的一个冷馒头;河流;是哪个随意撒的一泡尿;谁吐出的一团雾气,正在天空飘浮。他想翻过这道山梁,去欣赏别样的风光。其他人渐行渐远,这个饮酒者正在用少有的执着和坚定去冒险。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头上有一个巨大的镜子晃来晃去,让人眼花缭乱。他看见自己歪歪斜斜的身影,紧跟着影子是阳光下最忠诚的追随者。那影子把他吓了一大跳,明明是自己阳光下的阴影,怎么会出现四条腿的影像?莫名的恐惧蛇一样从心中升腾。他用手使劲揉了揉双眼定神细看,不由笑了起来,原来真是一条狗紧随其后。他的影子还在,只不过多了一条狗和狗投下的影子。他觉出世界的癫狂,狗何时来到身边竟然一无所知。狗与他在心灵上是相通的,他们早已相识相知。是他把狗从内地带来高原的。那时他太寂寞,想找个伴,正好在半道上遇到了流浪的小狗。他知道自己的寂寞,却不知狗也会寂寞。狗在寂寞中成长,凶猛如狼。现在的狗和他都正值年壮。他知道,脚步的行走其实是心的向往。
    他喷着浓浓的酒气向前挪动,双腿铅一样沉重。他喘着粗气,打了个嗝,酒气在空中弥漫。狗闻到酒味后兴奋起来,狗以为他要狂吐一气。它期待着他的呕吐物。谁知,他只是用冰凉的手抹了抹嘴唇,然后继续往前走。狗很失望,却依然如故不卑不亢地跟随着,因为狗懂得忍耐和坚守的意义。箱子样的营房已从他的身后隐退,道道山梁伤痕一样横陈在面前。狗跑在了他的前面,似乎在引路,像个主人。他也懒得计较,尾随其后。狗走上一程就回头看他一眼,眼光中蕴含着不可言说的深刻内容。他不知走出了多远,头重脚轻的,也不知要走向何处。现在酒精的作用更强大了,他连来时的方位也不记得了。一道堤坝横亘在面前,他费力地往上爬,没有成功,坡太高太陡,手脚都不听使唤。“呜,呜……”这时,他听见了汽笛的长鸣,是那种声嘶力竭的吼叫。叫声打破了千古沉睡的荒原,一列绿色的身影从远处风驰电掣而来,片刻又从跟前向远方涌去。狗朝着长长的铁疙瘩狂吠起来。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心随着长长的列车起伏奔腾。它的速度是多么的快呀,他想,它还是趴在地上的,如果站起来一定跑得还要快。这样想着,就感到无比遗憾,他没见过火车站起来奔跑的样子!
    继续走了一段路程后,缺氧的心脏并未迫使他坐下来。他手脚并用,几乎是瘫倒在地,手一挨地就碰上了绿草,草很硬,把他的手划出了几道血痕。高原的草是坚硬的,如若不硬,将无法与暴虐的自然环境抗争,也就无法生存。狗温顺地趴着,伸出舌头舔他冰凉的手,神情专注而安详,传递着久违的安慰、理解和爱,他觉得狗也是不容易的,没有伙伴,孤独一个,更无从谈起配偶和知已,沉默和隐忍是它生命的全部。没有人会吃饱了撑的去想狗的命运,但谁能保证狗在某一个黄昏或黎明不会去思考人的命运呢?这只年轻的狗,和他一样有着旺盛的精血和强健的体格,也许它最大的理想是找个称心如意的伴侣。在没有同类的生存环境中,狗不可能娶上如意的另一半,它也不可能娶上一个人度过一生,它不会对人抱有任何幻想的,骨子深处它是骄傲的,他记起了它那种瞧不起人的眼神。也许,狗最大的愿望可能是娶一只猴子作妻子,它一定有着前瞻的目光,不会只想到暂时和自己,它一直在想将来如何与猴子共度一生,它们后代可能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活得人模狗样!这足以让它陶醉,并忘记目前的凄寒和苦恼。
    他站起身接着往前走,有座山横在面前,山上残雪点点,青草稀薄,他要翻越。一个人,如果总是在别人修筑好的路上行走,看起来既自然又稳妥,但他感到了些许的疲倦,感到某种不适的烦扰。一个醉酒者,在没有尘埃的无人区,他可以干想干的任何事情,不用说翻山,就是把山搬回家中也无人责问。他的目光早越过了那座山,远处有更高的雪山,他认为站在这个山头就可以与雪山对话。现在,他要做的是把比石头还要软的骨头,比水还要污浊的鲜血,比土壤还要贫贱的皮肉抛到高不可攀的高处,对那座雪山他已神往已久。一团云涌了上来,接着就下起了雪。高原就是如此,一年无四季,一日有四时。他并不害怕缺氧和风雪,不害怕人脚下那走不尽的路。他的目标就是前方的雪山,那里有一个高度对视野的呼唤。
    不知何时,狗已弃他而去,也许这个投机分子想自己的心事去了。茫茫荒原,就他孤独一个,没有人的世界才更像世界。他走到了雪山的脚下,不时有草原鼠探出灰色的脑袋,机灵的目光四处游离,若在往日,他会追逐调戏它们以此开心,但今天他只想让山伏在自己的脚下,这是一个醉酒者的固执。
    无疑,他的行进是缓慢而吃力的,大团大团的雾气在他嘴边挥之不去,似乎灵魂也要被呼出来。他感到了彻骨的寒气,这寒气一直是有的,他怎么先前就没在意呢?平时他不怕寒冷,多年的高原生活早习以为常。此时,寒冻这个强大的敌人让他有些不可抵御,他在半晕眩状态中似乎明白:不怕其实是最可怕的事情,荒原可以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躺在它的怀里长睡不醒。大雪飘飘,他不知走了多少路,他原本就不在路上,而是在一片草滩、一条河流中,双腿全是灰尘和杂物,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他感到窒息,终于再也走不动了,这样走下去会死的,一个声音正从天宇传来。那座山不再是山,它在雪光的映射下幻化成一个坟茔,他看见那是自己的坟墓,雪光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如此伤感。忽然有眼泪如决堤之水奔涌而泻,他知道走过这道山梁还有更高的山梁,它们全在脚下,永远也没有止境,而一个人只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坟墓,他觉得此时的攀越毫无意义。酒让人在不知不觉不觉中迷失。想到此,他心灰意冷、决意放弃,跟自己赌气是不值得的。
    他忽然有种恐惧,天大地大雪大,却不知身在何处。他不知那个箱子样的营房在什么地方,他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却怎么也走不回去。他索性席地而坐,放肆地东张西望。雪落在他身上,他成了雪的一部分,成了山的一部分,成了草的一部分。他想,坐一会就清醒了,清醒后就知道回去的路了。大雪中,一个骑马的牧人从山梁上走过,牧人好像是睡着了,身体随着马背起伏,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他是块石头,或者是株小草。在经过他身边时,牧人骑着的马放缓了四蹄,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蓦然觉得马的目光满怀深情和爱意,他的内心顿生感激。马在他的视野中奔跑了许多年,他却不了解,甚至还有许多的偏见和怀疑。此刻,他对马是最高贵的动物确信无疑,它的肉可以吃,皮可以用,马有意无意中打出的一个响鼻,或者无所顾忌地放出一个屁,远比人类拥有的一切都具有意义。马真是优秀的生物。马的生命空间如此广阔,是不是与它会放屁有关?他这么想着,有点想笑,马却早已驮着牧人远去了。
    他终究没能爬上那个坟墓样的山坡,一个守望者成了一个放弃者。在不确定的未来,放弃有时是最明智的选择。他开始往回走,步伐依然沉重而缓慢,思绪在这一刻空气般凝固了,只有脚在无奈地追赶脚上的鞋子。他愈是想让脚赶上鞋子,愈是心急。当明白这一切都很徒劳时,他索性脱下一只鞋,把它扔在覆盖薄雪的旷野上,用穿鞋的脚踢着那只鞋前进。一条暗红的痕迹长长地留在身后,那是他不可挽回的时光和命运。终于,那个箱子样的营房在模糊中显现。孤独的营房,眼睛般的窗洞,好似发出一声唉叹或召唤,悠远而绵长。
   他喝了很多的酒,但并不算醉,只是如同怯懦的羔羊,在觅食中一时迷了路,又找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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