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父亲的父亲节（李爱玲）

张垣文学

　　父亲原本在部队工作，我想象不出父亲在部队时的样子，因为，打我记事起，父亲已是一名技术工人了。母亲说，生了我之后，经常下乡的父亲难以照顾家里，他自作主张，把工作调到了地方，成了一名技术工人。每次说完这话母亲都会叹气，我不知是因为父亲离开部队还是因为我的出生让父亲离开部队。
　　父亲终日忙碌，他每天下班回家衣服也顾不上换就扎到厨房，父亲忙碌时不说话也不笑，我不知道他是顾不上笑还是生活的磨砺让他笑不出来，我猜不出父亲的心思，但是看着父亲阴沉的脸，我也不敢说话。那时，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空气常常是凝固的，我和弟弟小心翼翼地吃饭，父亲脸上的阳光很少，不大的房间里，只有咀嚼饭菜的声音。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像别人的父亲那样又说又笑，比如舅舅，即使表妹做错了什么，舅舅也是哈哈一笑，说:“你这个坏家伙！”还有二叔，他也常常说堂妹:“你这愣丫头！”我喜欢听这样的称呼，哪怕说我是个兔崽子，只要是笑着的。可是父亲从来不说。虽然父亲给我做皮筋儿，做陀螺，做毽子，做我爱吃的红烧肉，可是，我还是觉得不高兴，我宁愿不要这些，只希望他常跟我笑笑，拉拉我的手，摸摸我的脸。
　　父亲对我的责备总是多于表扬。他不喜欢我看闲书，不赞成我画画儿，不喜欢我没事儿老哼歌儿，他觉得这样不淑女。我的数学很差，而没用的琴棋书画又很好，父亲觉得我将来不可能有大出息，一个没出息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子，将来怎么可能有好日子过？父亲总是嘟嘟囔囔地为我担忧，我觉得自尊心很受损。
　　父亲从没说过爱我，我觉得父亲不爱我可能因为我是女孩子吧，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我错了。父亲挺喜欢堂妹，他看着堂妹给二叔倒茶、打洗脚水、挽二叔的胳膊，眼睛里流露着温和的光，说，这闺女，多亲！父亲也喜欢侄女，每次侄女要来他都会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得也干干净净，侄女勾着他脖子喊爷爷，他搂着侄女讲故事，像个很有文化的老教授。我也很少说爱父亲，有时我往家打电话，父亲接起我却说找母亲时，电话里便会有一阵尴尬的寂静，我好像看到父亲眼里的失落。
　　父亲是勤劳的，勤劳到从来不喊累。我便认为父亲不会累。父亲是笨拙的，笨拙到从来不表露自己的意愿，我便认为父亲是没有意愿的。那天，父亲从外面回来，漫不经心地说，人们说郊区有集呢，咱也去赶个集。我说，现在城镇一体化了，集市跟咱们这里的菜市场差不多，想买啥咱去大超市，那里东西好。父亲不以为然地说，我不过说说而已，原来也没打算去。父亲再不提这事儿。
　　那个父亲节，女同事说，唉，不给你家老情人买点啥？老情人？父亲有把我当小情人吗？我给父亲买了一件开身羊绒衫，父亲穿着灰褐色格子羊绒衫，露着雪白的衬衣领子，戴着眼镜，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很绅士的样子。亲爱的老李，挺帅嘛！不知为啥，一冲动，我迸出这样一句话。父亲愣了一下，竟然羞涩地笑了，说，没大没小。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早该这样，这一天，不知被谁耽搁了很久很久。
　　父亲病了，病中，他看着我说，爸这人说话不和气，现在改是不是来不及了。我说，好好的，说这干啥。说完，心里痛得要抽筋。父亲伸出槁枯的手摸了摸我的脸，我也抓住父亲的手，莫名其妙，我忽然发现，做这些动作，其实很简单，一点不费力气。
　　又一个父亲节到了，父亲收不到我的礼物了，他不再住在家里，他搬到了一个很远很冷清的地方，那个地方，只有两平米。看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我说，爸，有些话，我们早点说，多好，有些事，我们早点做，多好，我们的心里其实都装着对方，为啥不让对方知道呢？
　　父亲不知听见没有，一副懵懂的样子。不善于表露感情，终是会耽误些什么的，我知道父亲很后悔，我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