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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 片 杏 树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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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20 07:47: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飞龙在天 于 2016-9-20 07:50 编辑

    今年是四哥柏林的本命年,他属兔。
    我有一套锈红色的“练功服”,丝绸料、唐装款的,上满都海公园打太极拳穿过两次,在众多件衣服中也是我的最爱。四哥过本命年要戴红,我送给他,四哥一定喜欢——将最爱的物件送给最爱的人,花甲本命年图个吉祥。
    然而,四哥过早地离开了我们,那年才二十七岁,留给亲人们的是不尽的忧思和他那张青春永恒的笑脸。
这么多年了,对四哥的一切一点也没有淡忘。十一岁之前,因为家里生活贫困,我和四哥一直伙盖一床被睡觉。他的身上哪里有胎记、有痣,我闭着眼     都能准确地摸到。可是,人一大了就长“心思”,这个“心思”我摸不到,他为什么不想活了?永远是我的心结!
    这么多年了,四哥在那边一定生活得很好吧?是否续了二房?在做什么生计?……据说,横死之人是不能超度转生的?!
    1975年的 6月7日,一大早我就因一两句无伤大雅的笑话与我在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的小马闹了一场别扭。我跑到了六户永范六小队的麦地里转悠,后来就坐在电机井旁无端的落泪。等我上午十点多回到大队部时,话务员小王就急急地告诉我:小张,你家来了长途电话,让你务必今天回家一趟。家里有点事儿,但可没说什么事。我满腹狐疑地匆匆上路。六七十里的山路也不知是怎么走下来的,汗水湿透了衣裳。
    一到家就看见十几个乡邻围在院子里,见我都让开一条道,使我径直地走到了西屋。屋地的排子上直挺挺地躺着四哥柏林。陈绍平老师还在摸柏林的脚和下身,企望体温能重新回到他的手下。从陈老师那双充血的眼睛中看出,他是多么想留住这条不该走得二十七岁的生命啊!
    四哥柏林表情安宁,似乎没有做过什么挣扎,也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正如乡亲们说的那样,柏林早就打好主意了。那天早上,他仍旧是把男女劳力打发到田里,之后也许他又去东林带去转了,也许是碰见了人,他就回到了家里。年迈的父母听见他回来了,以为他是回来取什么工具,后来人又走了没走,父母根本没在意。直到十一点多,妈妈去最西间的仓房里舀米做午饭时才发现了四哥,“柏林,你站在这干啥?”他不答。妈妈到他近前,看清他身子是悬在二檩上……“老头子,快来!快来!柏林上吊了……”
    妈妈的眼皮已哭得浮肿,父亲两眼发直,东西屋乱走,什么话也不说。我蹲在停放柏林的排子旁泪雨滂沱。我不相信四哥真的这样死了……什么事情让他这样过不去呢?什么事情?
    关于四哥的已往画面飞快地在我脑中倒片。
    四哥长我两岁,他读小学六年级我读小学四年级。当时他的成绩在班里不算最好,但已显出了他的“管理组织”才能。十四岁的四哥个子长得不算很高,但他力气最大,在班里打架摔跤是数第一的,男生全怕他。因此,班主任老师就让他当少先队中队长,管劳动、管班级纪律。他还是除体育老师之外唯一的全校领操员,真是很棒。到了小学毕业升学的时刻,四哥没有考上公立中学,只好上了邻乡的农业中学。我曾去过那所乡办农中,有点破破烂烂的。后来,那所农中解散了,四哥又上了县防疫站办的兽医班,大概还不到半年,他就扛着沉重的行李回家来了。他很干脆地跟妈妈说,我不念了。这样,就宣告四哥的读书生涯结束。于是,他就成了第三生产队18岁的强壮劳力了。第二年的秋天,四哥被抽调到公社的“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被分配到太平公社东太本大队住队。三个月后,贫宣队撤了回来,感觉四哥变得像成年人那样老练了。那年冬天,四哥通过当时在邻乡武装部工作的大哥柏荣应征入伍了。着上军装的四哥显得格外威武英俊,我在雪地中将拉着四哥的汽车目送得老远老远,直到看不见影儿。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四哥在兰州空军后勤某部队六个寒暑过去了。书来信往中得知他在通讯报务班拍报,由每分钟拍七十码到每分钟一百二十码;他的津贴由每月六元增加到每月二十元,如此等等。当时的我在县砖瓦厂当合同工人。父母年事已高,我心里极不踏实,于是就给四哥去信,说如果你提干无指望的话,你是否考虑退伍回家也好照顾父母?四哥回信说,自己提干无望的原因主要是学历太低,上军校深造也得走首长的“后门儿”呢,轮不到农村兵?那年年底四哥果断地退伍了。
四哥在兰空地勤的六年,至今对我是一片空白。
四哥一回来,确实给家里带回了生机。之后就是媒妁如云。三姑六姨们走马灯似地来我家提亲说媒,四哥在这强大攻势面前不得不及早与刘家的五姊定了亲。后来就操办结婚。
    结婚前的这套准备太让四哥难心了。这边是年过花甲没有任何积蓄的父母,那边是必须排排场场有这有那的新娘子。四哥正是在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当中度过他婚前的那两个月。因为家里穷,四哥那点儿退伍费也购置不了两件嫁妆。衣服只简单地买了几件,家具更难让新人满意,只是东挪西借地筹了一点钱,到县城的木材公司买了不足3立方分米的木材,做了一对带箱架的衣箱,漆上了红漆。记得当时四哥连买箱架门拉手的钱也没有,把家中几十年碗橱门上的旧拉手启了下来,安了上去,让人看了心里非常难受。
    不过,总算过了结婚这一场。后来,大队的领导指令四哥当了生产队长,干得好好的,谁会想到四哥会独自做出这种决定?且早就深思熟虑呢!
在给四哥入殓的时候,我给四哥擦了脸和身子。那块毛巾和着我泪水擦拭着四哥仍有弹力的肌肤。我只想问一句话:“四哥,你就这样狠心地走了吗?”……四哥不回答。
    穿衣服的时候,我翻了四哥仅有的一个衣服包(当时四嫂受刺激回了娘家),里边一件新的、半新的衣服也没有!后来只找到一身旧军装给四哥换上了。我仔细一想,四哥刚转业时带回的一套新军装被我和三哥给瓜分了。我要了上衣,是的确良面料的夏装,很漂亮,让我砖厂的同事们极其眼热。裤子给了三哥。另外,四哥的单军帽、军大衣都被我霸占了,四哥还能有什么呢?我觉得很愧疚于四哥的。四哥为了家,为了父母、兄弟们,自己落得一无所有,连这二十七岁的青春韶华也自愿地交了!
    多少年来,我一直思索着四哥自尽的真正原因。我突然觉得四哥的选择是有他的道理的。首先四哥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对于父母他想做一个永远孝敬的好儿子;对于同胞他想做一个好兄弟;对于妻子他想做一个好丈夫;对于战友同事们,他想当一个勇者。短暂的二十七年他已经经历了人生的所有!如果能认识到自己的生活再不会有新的创造的话,那么他就果断地决定不再重复自己的生活!四哥对于家中的亲人,谁也不想伤害,所以,他就用伤害自己的办法来维护所有的亲情与和睦。选择死亡是懦夫无法企及的事。胆小无能之辈宁愿苟且偷安地活着,也不愿壮烈地去死(比如我)。四哥这样从容地做了,他保鲜了自己的青春!
    那年深秋,我出差东部区,路过老家,我事先没有通知母亲,想给她一个惊喜。我进了家门母亲不在,只有(大哥柏荣的儿子)两个侄子在写作业,看我回来都高兴地喊我“老叔”!侄子说奶奶上头节地(自留地)擗青苞米去了,让他们写完作业去接她。我说,你俩好好写作业,我去接你奶奶。
    头节地在我家房后一过山卯就到。玉米地绝大部分都黄了穗子,只有少数晚结的穗子还绿着,它们在霜降前是成熟不了了,还不如现在擗下来煮着吃好。我走进玉米地深处也不见妈妈。正纳闷,一阵秋风吹来我非常熟悉的一种声音……我慌忙地往地头走,看见了地头上的半面袋子青苞米。我突然想起了我家的坟茔地!我几乎是跑着上了山岗,转到东坡的杏树地,向父亲和四哥的坟走去。这时,我影影绰绰地看见妈妈就跪在两座坟前,我放轻了脚步。想用一种什么方式告诉她我回来了。
    妈妈面前刚刚焚烧出一小堆灰烬,她嘴里不断地叨咕点什么,久久的……
    我躲在一棵老杏树旁,望着妈妈瘦削的背,心里酸痛,眼泪失控。
    妈妈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呀,拉扯我们七个儿女,都让我们吃饱穿暖,供上学念书,有的念完小学,有的念完中学,而我还念完了大学。我们哥五个(除四哥外),都娶妻、安家、生子。如果都平平安安地还好,先是大嫂胃癌病故,大哥续弦,妈妈怕继母给孙子气受,就将三个孙子收拢来自己带。当时,最小的侄儿只有四岁。给妈妈打击更沉重的是四哥的自尽。哥姐们怕妈妈承受不住,就让二姐将她接家里住了一段缓解缓解心情。可刚住二十多天,她就自己跑回了老家——说她放心不下三个在村小学念书的侄儿!这不,为了青玉米不冻青也要擗回去煮吃……
    我忍不住小声叫了一声:妈!
    妈妈回头看了看,由于杏树遮挡可能没看清楚,她整理衣服站起来。我走近她轻唤了一声:妈!
    妈妈转过身,先是一楞,接着就笑了:“老五啊,我说我一大早就看见喜蜘蛛从房笆上掉下来吗……”
    我上前拉住她粗糙的手,我的眼泪不听话地滚了出来。妈说:“看你这出息,都多大了还哭鼻子?还像个在外工作的干部?”
    妈,咱回家吧!你是不是想他们了?
    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我顾活的还顾不过来,想他们干什么?今年是你四哥的本命年,要戴红的,我攒了半斤鸡蛋到供销社卖了,给他买一双红袜子穿。我看他坟头有个大眼贼洞,都露出棺材板了!
    我看了看那小堆“红袜子灰”,拉起妈妈的手。母子俩绕两座坟察看了一圈儿,我许诺说马上找人添补添补,再竖两块碑。妈妈的手在我的手中猛地抽动了一下,她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我下意识地抱住她,不让她躺倒。妈妈闭着眼,嘴角哆嗦着有半分钟时间,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1993年的腊月,操劳一生,尽尝人间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的妈妈也离开了我们。我家坟茔地又竖起了一块新的墓碑。十年后又新添了大哥柏荣的、三哥柏山的两块!瞧这一家子,在这里快聚齐了!我想我也迟早快来了吧?
    近年多梦。昨夜的梦虽然清晰,但并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只是见到四哥温和的笑着:白白圆圆的脸,两腮挂着酒窝儿,细长的双眼有神地闪着,牙齿依旧整齐而洁白。像是跟我在和风细语地诉说,但我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或许在那边见到了父母心情不错;或许他在询问我当了十几年税官的生存现状?蓦地,我开始幡然醒悟……四哥柏林确实是条好汉,他活得短暂,活得精彩。如果一个人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声不响、窝窝囊囊,即使活到百岁,那又有什么意义?比起四哥,我这个人活得有些自私,有些苟且。我没有勇气像他那样做,或者是时间已经化解了我追随四哥的现实理由,索性苟活到底吧。这种伤、这样的痛,终生难以愈合,自咎的愤懑时轻时巨,朝暮忧忡,度日如刑,凌迟般的难过。
有伤在心并非坏事。有血泪滴在心里可以冲洗灵魂。
    清明节到了,又是四哥的本命年。无论如何也要再回老家一次,到那片杏树地,到那五座黄塚前,烧烧香,敬敬酒,拜一拜,将这套锈红色的“练功服”给四哥“烧”去,让他在那边晨练好穿。人的肉身需要锻炼,灵魂更需要锻炼,做一个崇高的人难,做一个崇高的鬼不是更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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