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之家

白薇

　　许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能够清晰地记起当年搬进筒子楼的欢喜——不用灰头土脸地劈柴掏灰了，不用腰酸背痛地抹煤坯了，也不用大冬天心惊胆战地留着窗户缝生怕煤气中毒了，新铺的地板革有股好闻的塑料味，床上铺着新婚时没舍得盖的大红毛毯，她摸着热乎乎的暖气管欢喜得眼泪花花，丈夫趁机亲一下她苹果似的脸颊：“多么完美啊，咱们的家！”
　　不过确实，这个家离完美还差得太远。她不喜欢那个共用的公共厨房，左邻总是熬一大锅难闻的白萝卜，右舍昨天又动了她的香油瓶，她的丈夫已经是助理工程师了，可每天和这些婆婆妈妈们混在一起煮出来的粥都有一股子小市民味，最不能忍受的是卫生间，一层一个不分男女，进去时要大声咳嗽做暗号，稍有疏忽就会遇到尴尬，丈夫几次下班回来，都见到她又羞又恼地坐在床沿抹眼泪。
　　丈夫是个好脾气的人，最见不得她生气。单位第二次分福利房，他们搬进了一套1.75。那时候房子不像现在这样叫作几房几厅，1.75就是一房一厅。虽然厨房在阳台上，虽然卫生间小得转不开身，可她还是高兴地笑出声来，丈夫也笑着默默地点起一根烟，卖关子地不告诉她是怎么打动了领导那一颗坚强的心。
　　他们的孩子就在这里出生了，小家伙嘹亮的哭声一下子就把这小屋子填满了。来道喜的人们进门时要注意低头侧身，因为屋里横着竖着都晾着万国旗似的小尿布。她的眉头又渐渐皱起来了，她不想丈夫的书都摞在床底下的纸箱子里，她不想孩子将来和爸爸一起挤在饭桌上写作业，她更不想像姐妹们说的要等孩子睡了两口子再悄悄地亲热。“要是能分到2.75就完美了。”夜深了，她在黑暗中轻轻叹气，她知道丈夫在听，天这么热，他怎么睡得着！一张载着三口人的床像一条超载的小船在黑夜里静静地漂浮着。
　　可是，房改了。房子已经不是福利了，虽然丈夫这些年的分数已经熬到了榜首，但现实是——她得用真金白银去淘换她的完美梦想了。“八百多块钱1平米！这不是抢劫吗？”，她开始四处看房，每次回来都是愤愤地一肚子气。好在丈夫学的是建筑设计，这几年渐渐成了香饽饽，总有一些公司或者个体来找他兼职，开出的价码比工资还高。她习惯了丈夫点灯熬油地夜战，都是急活。她也懂事地哄着孩子早早地睡下，卧室的门关紧了也有烟味丝丝缕缕地飘进来，还有压抑着的咳嗽，她嘱咐自己明天要给他煮些梨水，他的气管炎有一阵子不见好了。不过，等存折上的数字够了，再攒出装修的钱，就不用这样拼命了。
　　他们又一次喜迁新居了。不是2.75，是三房两厅。这房子设计的真是完美啊，除了他们和孩子的卧室，还有专门的书房和餐厅。按照时下最流行的装修，每一个房间都包了三合板墙裙，客厅的天花板镶了几十枚赤橙黄绿的彩灯，每次客人来，她都要开开关关地展示豪华歌厅一样的灯光效果，丈夫靠在墙上望着她笑，灯光一闪一闪的，映得他的头发更白了。
　　最后一次想要换房是因为他们都老了，她爬上六楼中间要歇息好几回，而且现在房子也值钱了，多买一套，也算是给孩子留下的家业啊。她看上了一套滨河小高层，复式楼，带电梯，超大露台，落地飘窗，英伦物业，欧式风情……精致的彩色宣传单上印着四个大字——完美家园。她拽着丈夫看了又看：“买下吧，这才是我梦想的完美之家呀，咱们再拼最后一次吧。”
　　上天真是偏爱她，她的梦想又实现了。她拥有了一套滨河小高层，复式楼，带电梯，超大露台，落地飘窗，英伦物业，欧式风情……一切都和她梦想的一样完美。夜深了，窗外的霓虹渐渐黯淡下来，她蹒跚地走回卧室，用手绢颤颤地擦拭床头那一帧黑白照片：“真是好房子啊，老头子，要是你还在就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