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超市出发

白薇

　　若得浮生半日闲，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超市。
　　换一双平底靴，拎一只布口袋，推一辆咯噔噔作响的购物车，气定神闲，悠游自在。超市里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干脆关掉。见到不想招呼的熟人，可以立即消失在重重货架后面或是埋首和一群老太太专心挑土豆。古人云：大隐隐于市，这所谓“市”说的就是超市吧。
　　超市里最具诱惑力的是水果蔬菜和生鲜柜台了。放眼望去，红的番茄绿的黄瓜紫的甘蓝小刺猬般的榴莲摞成宝塔状的脐橙，还有红白相间的五花肉码在冰块间的鲜带鱼刚从盒子里倒出来的肉馅保持着方方正正的形状······在这一片活色生香之间开始的一天也该是新鲜丰盈的，做一次深呼吸，胸腔里立即充满了生猛充沛的正能量。
　　最安静的地方在日化百货，常常只有一个售货员在对着手机兀自微笑。慢慢逛过去，你会讶异地发现单是香皂就有几十上百种，植物美白的，深层滋润的，浅粉淡紫的包装，是那种家常的小清新。茶具餐具们闪耀着明亮洁净的光泽，成套的描金绘银华美隆重。即使是一只普通的玻璃口杯，也在提醒你日子的细致和郑重。
　　最热闹的时光在傍晚。一来下班的人们有了时间采买，二来有打折的瓜菜熟食，一些人在等着。在这里，最容易看到日子的艰涩和不易——那个挑了一捆菠菜的妇人，称重之前尽可能摘掉几片发黄的菜叶；那个男子买了半斤花生米，却要一粒粒仔细挑拣，全不顾旁边的冷脸和白眼；那个年轻人一次次路过免费试吃的纸碟，用牙签粘起小如指甲盖的糕点或香肠；那两个妇人兴奋地比较着哪个鸡骨架肉多一些······
　　从前会侧目轻哂那样的所为，觉得吝啬委琐。现在，却只觉心酸。当一个人面对自己无法选择的生活时，能选择的就是挑出一捧颗粒大些没有虫蛀的花生米了。如果一个人还在为几片菜叶的分量计较，谁又能够问得出口：“你幸福吗？”
　　在超市里慢慢地走，就像行走在一个多幕剧的舞台边上。看那正在怄气的小两口，女孩子不管不顾地大步向前，男孩子推着车一溜小跑地跟着，购物车里咣当咣当晃着大瓶的可乐和速冻食品。想提醒他们走得快了总会磕磕碰碰，想告诉他们日子其实就是柴米油盐微火慢炖。转念一想：谁的青春不是从大瓶可乐开始的呢，让他们在超市慢慢领悟吧。
　　有时会见到那位素衣女子，挽一只竹篮款款而行，即使买一束青菜也会含笑道谢，随手扶正一个歪倒的纸盒。目送她的曼妙背影不禁暗叹：总有人，能够把市声汹涌的卖场走成从容优雅的T台。
　　每年立冬过后，超市都会限量供应政府补贴菜。排着的队伍那么长，乍一看以为在等待认购原始股。仔细观察，多数是老人。那样辛苦地排上几个钟头，吃力地搬运回几袋子土豆萝卜，也不过省下十几元钱吧。有人说他们习惯了节俭，是以此为乐的。真的吗？是经历了多少忧患积攒下多少不安才会有这样吃力的晚年。那些白发背影，本不该排在超市蜿蜒的队伍里，只是我们，没有为他们安顿好体面踏实的所在。
　　如果留心，还有一种奇怪的现象——有些衣着朴素平凡的老人，偶尔会出手阔绰豪爽大方。再留心，这样的奇迹大多发生在节日将临之前。我们都熟悉节日的味道——笑语喧哗地推开父母家门，迎接我们的是嘘寒问暖的笑脸和丰盛的食物。我们看到客厅洗净的水果、包着金纸的巧克力，看到厨房切好的熏肉煮好的虾，看到饺子早早包好了一圈一圈胖乎乎地排着队，妈妈还细心地为孙子包了素馅的……我们看到了欢乐、温暖、安逸，但是我们，没有看到过在超市里的他们。没有看到他们在货架前巡回穿梭，平时不舍得啧啧称贵的，都毫不犹疑地拿下，因为孩子们喜欢。没有看到他们互相埋怨拌嘴，采购前怕忘记东西专门写了小纸条，可现在又忘了纸条放在哪里。也不会看到他们疲惫地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好不容易到了收银台，才知道蔬菜忘了称重酸奶没有条形码，擦着汗来回又跑了几趟。好在人们能够体谅，没有人催促责备两个慌张的老人。超市的保安帮他们把袋子提到电梯口，然后，才是回家的路。他们是不会花几元钱打车的，虽然手里的袋子沉重又昂贵。或是倒公交，或是推一辆老式自行车，或是两个人倒着手走路。从超市出发，我们不会看到——他们怎样小心地躲闪着不减速的汽车和新挖的地沟，在城市湍急的河流里，像两片打着旋的树叶缓慢前行。不过，不必担心，他们不会失散的，因为他们负着的那么重……
　　所以，若得浮生半日闲，不要去精致冷漠的美容院精品店，也不要去喧闹纷嚷的歌厅酒肆。去超市走走吧，在那里触摸生活粗糙又真实的质地，然后，把想要的装一个满满的袋子，拎着它，从超市出发，走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