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土豆（白薇）

张垣文学

　　在我们的生命里，土豆陪伴我们的岁月比爱人还长。
　　这样想着，心里不由一酸。再细思量，便又释然。
　　生在长在这座小小的城市，哪个人的生命离开过这泥土色块茎的滋养呢？每时每刻，面对光怪陆离的喧嚣和目不瞬接的改变，又去哪里寻得沉默恒久的陪伴？
　　土豆在家乡被人们唤作“山药蛋”，亲昵熟稔，如同呼唤一同长大的玩伴“二丑”“三毛猴”。这份随意里带着偏爱，黄瓜、茄子、豆角、萝卜，其他的蔬果再便宜也没有这样的待遇，都被一本正经地叫着学名，不觉带了生分。
　　回想我们炉火温暖的童年，记忆的灶火里总是埋着几个小小的山药蛋。饥肠辘辘的冬夜，从将熄的灰烬里扒出一个个黑炭球，顾不得烫，一边倒着手一边吹着气，那黑厚的焦皮剥开的一瞬，爆出了灿烂诱人的奶黄色，一团热气喷薄而出，那挟带的香啊，一直弥散到今天。
　　母亲们和土豆的感情格外深厚。贫瘠的日子，倘若没有那一袋子一袋子山药蛋的支撑，不知又会添了多少忧愁。“山药熬茄子，香死老爷子”，颜色单调的餐桌，因为有了土豆，至少不是暗淡的了。灶间四季，土豆是全勤的标兵。那时候各家的厨具里都有一个尖头木柄的铁挖子，现在的孩子一定猜不出用途，我们都知道，是挖山药芽子的。天气暖和些，那些沉默的土豆就闹起春来，长出一根根莹白修长的芽子，生生不息，有的竟会刺破了尼龙袋子。难以想象，那憨厚迟钝的身体里埋藏着怎样曲折蓬勃的心事。
　　芽子有毒，被风滋绿了的山药皮也有毒，这是大人们说的，可是大人们从来不舍得丢掉一个发芽变绿的山药。立夏之后，哪怕屋角的山药缩成了干瘪的核桃，也会被珍惜地挖芽去皮，莜面拌了，麻油炒了，切了碧绿的葱叶子，是一盆香喷喷的傀儡。
　　现在我们不必吃发芽变绿的土豆了。人们从来没有像当下这样注重营养保健。餐桌花哨又丰富，电视台争着办美食栏目，明星们纷纷系上围裙做出贤惠的扮相，又有专家痛陈国人曾经的种种饮食劣习。潮涨浪涌间，土豆却未曾退席，或者说从未缺席。它不抢镜也不躲闪。独自担纲时落落大方，干锅土豆片、芝心土豆球……可以通俗家常，也可配得烛台红酒，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遇到牛肉排骨，便甘做配角，温和厚道，不出风头，也无人小觑。
　　一位朋友在崇礼县城的小餐馆里摆了“土豆宴”——土豆饼、土豆炸糕、掺了莜面做的土豆饺子……林林总总，蔚为大观。有一盘黑黑圆圆的片状物颇受欢迎，微微的甜，绵厚里又带着筋道，原来是冻过的土豆。冻过的蔬果不都该扔了吗？土豆又是个例外。
　　土豆天生有着好人缘。偶有应酬，多是宴请者点菜，只见那人一脑门子官司地摆布荤素甜咸，总是难调众口。最后的环节是把菜单奉给上首的主宾，请再点一个压轴的。这是礼貌，也是考验。若一味选昂贵的就显得粗鄙，太便宜了又觉做作，更不能只顾了自己的口味。一桌子人散漫地寒暄说笑，眼角和耳朵却都竖着。上首到底不是白坐的，他仪表威严，目光如炬，在菜单上略一寻索，便用短而肥的食指一叩：“清炒土豆丝吧！”于是，一片喝彩，举座皆欢。“清、炒、土、豆、丝”这简直是清脆的音符，让一桌子人有了心照不宣的轻松和谐，再端详上首那张肥阔的大脸，顿时生出些亲切的好感来。
　　近年来关于土豆不乏“第二面包”“减肥首选”之类的溢美之词。又有专家撰文道：现代社会的上班族容易滋生抑郁不安等负面情绪，土豆富含维生素A和C，经常食用可以解决这个难题。想到坝上冬日里眯眼袖手含着笑“晒老爷儿”的白发乡亲，专家的话这一次我信了。
　　家乡过几年要办冬奥会，如果选吉祥物，我要投土豆一票。我要在“推荐理由”的第一行写下“低调质朴”，第二行写“内涵丰富”。余下来那些数之不尽的优点再写哪一条呢？
　　街边卖菜的小摊子前，我喜欢蹲下来，摩挲一颗麻皮山药，它粗糙的皮肤有着细微的毛刺，握在手里却是厚重温和的。那些年睡在老家的炕头上，就有这样毛糙的暖暖的手掌轻轻抚摸过我的脸颊。那么，在选票最后的空白处，我要一笔一划地写下——“像我的亲人”。
　　一位外地朋友曾讶异地询问：“土豆还会开花吗？”
　　是的。盛夏的坝上，常逢大旱天气，满眼焦渴的黄土，偶有稀薄的绿，耐旱的土豆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开花。一小缕轻柔的蓝，是紫皮山药的花。种植面积较大的黄皮山药开的是白色的花。于是，在八月高原，炽烈的阳光下，干燥的风里，在养分不足的土地上，你会看到那些小小的白色花朵，朴素，纯净，连绵不绝，恍若初雪。
　　世间的歌儿繁若星辰，为什么没有一首唱给亲爱的土豆的呢。于是我只好捉刀篡改，一抒心意：“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老的哪儿也去不了，我们依然，捧着土豆，手心里的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