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妹（张振平）

张垣文学

　　你知道么？哑妹到下个月十六就满十七了。
　　哑妹住的村子叫老牛湾，那里的闺女们如果不念书，十七八就该相对象、找婆家了。要是你家存着这个年龄的喜人闺女，那就要特别当心自家的门槛了，而且家里红躺柜上的茶叶罐里还要备足了喷喷香的茉莉花茶。因为这十里八村的媒婆子们可都盯着呢！她们隔三差五地就会踏进你的家门。那些不熟识的媒婆子就会借着讨口水喝的谎，粘在你家炕沿上，磨着嘴皮子和你套近乎。说着说着这话头就会拐到一边去，说哪个哪个村子里有户家底瓷实的人家，近来有件烦心事。什么事呢？听说那家的儿子人样没得挑，二十出头了，还没有相中合心意的闺女。那一张张巧嘴巴，总能够把闺女的妈妈们说得心里痒酥酥，就像揣了一对小兔崽子，哪有个事儿不成的？当然平日里相熟识的媒婆子就不用费这番心思啦。她们一进门就直夸你家闺女长得多么喜人、手儿多么灵巧，接着就会喜眉笑眼地给你家道喜，那说媒的话儿似那竹筒子里倒出来的豆子，扑棱棱地滚落下来。
　　不过，闺女的妈妈有时候也会多留个心眼儿，在那里撑着不吐口。这样一来，就会有媒婆子们三天两头地上门来。当这村村店店的当婚小子们被她摸豆似的踅摸个遍时，妈妈的心里便有了底儿。再让闺女点个头，那媒婆子就会眉毛、眼睛挤兑到一块儿，喜滋滋地揣起闺女妈妈塞过来的红包，扭着肥肥的臀胯跨出门去。
　　哑妹长得喜人，是老牛湾的人公认的。那些第一次看见哑妹的人们总会说，哑妹就像后山坳里盛开的山丹丹花儿，可无论谁，当一听说哑妹不会说话，伸出的舌头就会缩回去一半，剩下的便是摇头摆脑地惋惜加叹气罢了，
　　谁家好好的小子愿意讨一个落毛病的老婆？
　　唉！这朵花儿还不知会插到哪一堆臭牛屎上呢！认识哑妹的人都会这样叹息。
　　哑妹的爹娘愁啊！哑妹的哥叫山山，今年二十五，快奔三十的人啦！
　　老牛湾像山山这般大小的后生小子们，孩子都会提溜着瓶子打酱油了，可山山还是光棍一条。山山白日里一胳膊夹了锯子、锛子出门时没有人相送，傍晚间再夹了锯子、锛子回家来也没有人迎接，黑夜里便是直钻进那冰凉的被窝子，独个抱着被子睡。
　　哑妹的爹娘看在眼里，愁在心里！
　　山山十二岁开始学木匠，到现如今整十三年了，锯子都使坏好几把，可就讨不来个老婆。
　　唉！哑妹家穷哦！
　　爹娘的长吁短叹是瞒着山山的，但那些话都钻进哑妹的眼睛里，落在哑妹的心上。
　　哑妹嘴巴不能说，但她的耳朵不聋，她啥都听得真真的。哑妹的眼睛是亮的，心是明的！
　　哑妹的爹娘愁山山的时候，眼睛总是绕着哑妹旋来转去，哑妹看见那眼光心里就发紧，有一种针扎似的疼。哑妹不敢呆在爹娘的眼跟前，她会跑出屋去，跑到后山坳或者坐到屋前的沟边上。
　　后山坳东一撮、西一蓬长满山丹丹花儿，花儿开的时候，红得山坳里像着了火；花儿谢了，那些绿油油的枝叶间又会冒出一颗一颗的花籽，那花籽黑亮亮的就像哑妹的黑眼睛。哑妹最喜欢与那一只只黑眼睛对视。
　　屋前的那条沟很深，沟底长满了带刺的荆棘，没人敢独个儿下去。沟边长着一墩墩沙棘，老牛湾的人们叫它酸溜溜。酸溜溜的枝条带着硬梆梆的尖刺儿，哑妹小的时候总是被那刺儿扎破了手，疼得“啊啊”地哭。可哭归哭，小时候的哑妹还是爱到沟边去，因为她爱吃那里的酸溜溜。
　　从夏天那涩涩的像米粒儿大小的绿豆豆吃到数九寒天冻成硬疙瘩的金蛋蛋。哑妹最爱吃那冰凉酸甜的金蛋蛋，哑妹的感觉没准就似那大城市里娃娃们啃冰激凌一般爽快吧！
　　哑妹小的时候常去沟边乍着手指摘酸溜溜吃，她娘忙着手里的活儿，也不去管她。倒是山山爱管闲事，一瞅见哑妹去沟边，就会跑过来，黑了脸喝斥她。等把哑妹喝回家，山山便夹了一把宽镰出去。不一会儿，山山便会用镰刀勾一捆酸溜溜的枝条回来，那些枝条在山山的胳膊底下晃来晃去，晃得哑妹甜丝丝、美滋滋……
　　山山手巧心细，他总会把乱糟糟的酸溜溜枝剪成顺顺地一节一节的，剪好的酸溜溜不会带一根刺儿！每一次剪，山山的手指头都会被扎破一两回。哑妹每次看着红艳艳的血从山山手指上一下子冒出来都会“啊啊”地哭，仿佛疼的人是哑妹自己。看着哑妹哭，山山会黑着脸喝她：“傻！”
　　长大的哑妹突然就不爱吃酸溜溜了，一颗也不肯吃。哑妹抱起山山剪好的酸溜溜，当着山山的面全都扔到沟底。从那以后，山山的手再也没有被刺儿扎破过！
　　哑妹不吃酸溜溜了，但她还是喜欢去沟边那里坐坐。坐在沟边向远处望去，可以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枝，隐隐望见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哑妹知道那条小道连着外边的世界，哑妹的哥回回出去打家具都要走过那里。哑妹长了这么大，没有离开过老牛湾，当然她也从来没有走过那条小道。
　　坐在沟边的哑妹总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够牵着哥的手，美美地在那小道上走一回。
　　“唉！”爹的叹息声又咂在哑妹的身上。
　　“就这一条道儿！”娘冲爹虎起了脸，瞟了一眼坐在地下板凳上洗衣裳的哑妹，又忿忿地对爹说，“不走，你还有什么辙走？”
　　“唉！” 爹勾着脖子只是叹气，他不说话，也不看洗衣裳的哑妹。哑妹不知道爹这些日子怎么了，为什么爹总是怕看到哑妹。爹看哑妹的眼光就像是院子里飞来飞去的蝴蝶，一见哑妹就飞走。哑妹心里说，爹呀，我有什么好怕的？以前你抓了松鼠，烤了，一口一口喂我的时候，你咋就不怕我呢？那时你还笑。现在我长大了，你倒是怕了。我再怎么大，你也是我的爹呀!
　　“定了吧！”娘的声音像石头锤子落在捣蒜钵里的那么响，那么有力。声音砸在地上，惊得哑妹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哑妹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娘，又看了看她爹。
　　爹的脸白了，爹的眼里流出了泪。
　　哑妹突然觉得她也想哭，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哑妹从板凳上跳了起来，朝着爹走过去，她伸出湿漉漉的手去给爹擦干脸上的泪水。
　　哑妹“啊啊”哭着，一边哭一边擦，爹的脸上有了一股子浓浓的胰子味。
　　爹依旧哭，爹也给哑妹擦泪。娘看了觉得心里烦，一摔门出去了。娘出去的时候甩下一句话，“哑子去了又受不了委屈，要是不成，就叫山山打一辈子光棍吧！”
　　哑妹扭过头看着娘出去的背影，眼泪竟一下子没有了。哑妹甩下了爹，又坐回到板凳上洗她的衣裳。
　　洗完衣裳，哑妹开始冲着抽着闷烟的爹笑，笑得好开心。哑妹用手比划着，告诉爹，哑妹想要做新媳妇。
　　看着哑妹笑，爹刚干的脸颊上又被泪花儿打湿了。哑妹把爹脸上的泪擦干，兴奋地比划着，她说要是哑妹做了新媳妇会很开心的。
　　没几天，清水沟的刘家大娘就来到了哑妹家。和刘家大娘同来的还有一个大闺女和闺女的爹。
　　哑妹看见那个闺女就笑。哑妹笑起来，那脸蛋儿比后山坳的山丹丹花儿还要好看得多。
　　闺女的爹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哑妹的脸，一刻也没有挪开，哑妹没有看见。哑妹的眼睛正一直盯着那闺女的脸，一刻也没有挪开。
　　那天，山山没有出去打家具，娘给山山换上过年才穿的衣裳，哑妹没等娘说话，自己就换上了过年才穿的衣裳。娘看了哑妹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娘说：“山山，快给客人沏茶！”
　　哑妹抱起红躺柜上的茶罐，她要沏。
　　刘家大娘和那闺女他们走的时候，哑妹清清楚楚地看见娘塞给刘家大娘一个大大的红纸包，刘家大娘和娘、还有那闺女的爹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哑妹回头去看山山，山山的脸红红的，眼睛里装满了笑。
　　哑妹的爹没有和客人们打招呼，爹一直靠坐在墙那里，一动不动。
　　没几天，那闺女穿着红衣裳，蒙着红头巾，坐着山山的牛车来到了老牛湾，山山把那闺女抱进了家，那闺女成了山山的老婆，成了哑妹的嫂子。
　　山山脸上从早到晚都挂着笑，干什么活儿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哑妹看着哥高兴，她就高兴。哑妹的脸上也是从早到晚都挂着笑，干什么活儿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没几天，山山又要出去打家具了，哑妹的嫂子把山山送到门外。娘对哑妹说，哥得好好干活儿，他要养老婆，还要养儿子。
　　山山出去打家具刚走，嫂子的爹就把驴车赶到了哑妹的家门口。
　　嫂子帮哑妹穿上红衣裳。哑妹觉得她的衣裳要比嫂子的还要红，还要艳，就像后山坳的山丹丹花儿，哑妹喜欢自己的红衣裳，那色像火。娘给哑妹蒙上红头巾，蒙红头巾的时候，哑妹又看见爹在落泪，哑妹就冲着爹笑。
　　哑妹坐上嫂子的爹赶来的驴车，嫂子的爹喜滋滋地吆喝着驴子，不住地回过头来瞅蒙着红头巾的哑妹。
　　车子走上弯弯曲曲的小道，哑妹从红头巾下看着嫂子的爹想，要是赶车的是哥就好了。
　　驴车来到清水沟，停在嫂子的爹的家门口。哑妹悄悄掀起红头巾，看见嫂子她爹的房子要比她家的好得多。
　　嫂子的爹把哑妹抱进屋，放在炕头上。
　　嫂子的爹揭开了哑妹头上的红头巾。
　　嫂子的爹端详着哑妹，说：“哑巴，你真喜人！”
　　哑妹垂着头。
　　哑妹在心里盘算着：打今儿个开始，我就是嫂子的娘啦，那哥该管我叫什么呢？

　　作者简介：张振平，张家口市宣化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张家口市作协会员、张家口市文学研究会理事、张家口市诗词协会理事、宣化县作协副主席、《长城文艺》小说类重点作者、搜狐网原创签约作家。创作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千余篇（首），作品散见于国家、省、市级报刊、杂志，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月亮湾》《桑水清清》《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