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制社会,是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各朝代少有的一群清官廉吏便成了黑暗中极为宝贵的一点星光、烛照,祖祖辈辈的老百姓太珍视这些人物了。民间愿意把清官打扮成不食人间烟火的“铁人”。可惜,诸位“青天大老爷”也富有七情六欲。既是血肉之驱就难免有割除不掉的“私欲”,所谓清官廉吏,或许忠君爱国、恪尽职守,文官不贪财,武将不畏死;但内心深处个个儿做好了万世流芳、千古标名的思想准备。说白了就是,小人谋利、君子谋义.其实,邀名,同样是一种强烈的“私欲”。越是清官,这种“私欲”就越自觉、越沉重。只有存在某方面欲望,人就不纯粹,就有所求,似乎生存起来,格外吃力、特别悲壮。当然,这种“私欲”无可厚非,它是文人仕途的最高理想。把这种东西揭示出来,无非想把“人造的神”还原为“世俗的人”。仅以明朝的海瑞、清代的于成龙为例,且看“邀名”的沉痛代价。
《明史》列传里专门讲到了著名的清官海瑞:
明世宗看到了海瑞的奏章,立刻火冒三丈,他扔了那份不看眉眼高低的“意见书”,恶狠狠地传唤左右:“快去把这个老家伙给我抓来,千万可别叫他跑掉!”一名叫黄锦的大太监凑上来说:“海瑞这个人是个出了名的死心眼儿,听说,他给陛下上疏的时候,就料到要犯‘触忤当死’的大罪,早已经为自己买了一口大棺材,和老婆孩子辞了行,这会儿正在朝堂外边儿等着掉脑袋呢!家里的下人全部都遣散了,看来,海瑞压根儿就没想跑啊。”一听这番话,皇帝默然不语。
后来,海瑞真地死了,佥都御史王用汲来处理后事,这位官员做梦也想不到,为官一生的海瑞临死竟然如此凄惨,死者的卧室里吊着旧布帘子,用着破烂不堪的箱子,简直比穷光蛋还差。海瑞家居然贫寒到拿不出置办丧事的花销,出殡的钱还是大家凑起来的。大丧那天,小民罢市,赶来送行的老百姓成千上万,哭声百里不绝……
这样的场面对于官吏来说是民间最慷慨的旌表。获得过这种殊荣的还有一百年之后的于成龙,康熙皇帝曾盛赞他是“清官第一”。《清史稿》的列传里记载着他的艰难生活:
成龙至江南……自奉简陋,日惟以粗粝蔬食自给。江南俗侈丽,相率易布衣。士大夫家为减舆从、毁丹垩,婚嫁不用音乐,豪猾率家远避。居数月,政化大行。
成龙历官未尝携家属,卒时……惟笥中绨袍一袭、床头盐豉数器而已。
朝代更迭,换了官袍带履的“清官”们何其相似啊!他们都有个倔脾气,正是宦官黄锦说的“痴名”。“客来似家家似寄”,职业官僚生涯使他们抛却家眷,放弃亲情,布衣箪食,困窘一生。显然,这样的命运是古训里安排好的,又得到了本人的认同。给皇帝“逆龙鳞”或为百姓做表率,都是清官道义规定好的,放弃了这种超常的做法,自己将被历史打入“另册”。只求索取的人固然形容猥琐,值得警惕;相反,只求给予而不图回报的人则过于“高大全”,应该引起必要的怀疑。
老百姓热爱清官,清官的确是老百姓利益的代言人。有趣的是,这些可爱的官员并非什么都不在乎,对于物质和金钱,他们表现出极为罕见的清廉与苛刻,堪称万世师表;但是,对于“千古身后名”却相当看中。史册泄露出来的信息表明,海瑞、于成龙们早在走入仕途那一天,就开始觊觎自己的政声了,这种觊觎几乎是不计代价的,比如,牺牲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活供应、舍弃最起码的健康条件、甚至动辄以死殉道。中国清官的盛誉,代价惨重啊。
海瑞、于成龙们早就暗藏着一种极为独特的“小心眼儿”,即他们的“清官意识”是有准备的、自觉的;当他们割舍每一件世俗物欲时,都忍受着内心深处极大的痛苦,否则,就无法解释“忠孝难两全”或“文死谏,武死战”的悲壮遗言。可是,做官到了不能养家全小、不能维持活命的地步,那么,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个体生命一旦消失,所有的报效国家、造福黎民的雄心壮志都将丧失物质载体。
死亡来临,不但成全了某些官员木秀于林的政声,还给予了他们一尘不染的 “清誉”。死就死了,同僚或上司何必还检视人家的被窝褥子、杯盘碗筷?看就看了,何必还满街筒子嚷嚷?是,作官不贪为第一要务,单从道理上说,他们的贫穷很正常;富裕反倒该查一查了。俸银一两也不少,钱攥在手里,日子怎么过是自己的事。“葛帏敝?”,“盐豉数器”的苦行僧生活,只是损害了一位优秀行政干部的身体,却无益于文官制度的整体优化。还好,中国历史成全了几个海瑞、余成龙式的清官,可惜,贪官污吏照样杀不尽、斩不完。
清官通常是刚直不阿,为民请命,无欲则刚,淡泊名利。其实,每个清官之所以苛刻地要求自己,不只是制度与道德问题,还有对政声清明的无限神往。追比先贤没错,要紧的是,首先保存自己宝贵的生命,别动不动就死、死的。老百姓需要这样的精神偶像健康长寿、护佑一方。
苏格拉底曾说:“一无所需,最像神。”如果真的一无所需,那也就不是“人”了。毕竟,清官也是人,离不开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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