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荒原狗

皎月苍穹

    听着狗吠，我想到一些远处的事物：乡村、炊烟、柴门、栅栏、草垛、野地、粪堆、石板路、黑夜的手电筒。是的，没错，与狗吠做伴的，是豆花地，是拖犁铧的水牛，是竹柳丛生的河畔，是父亲的呵骂、母亲的呼唤，是牛羊驴的叫声和民歌酒令。
    狗吠声中，一条条质朴的土狗向我走过来，它们的眼睛里透着泥土和烟火的颜色，皮毛上挂着青草和庄稼的气味。
    狗吠与雀叫、鸦噪、蝉鸣一起，洗涮过我迟钝的听觉。
    对山里人来说，狗吠是安全的，宁静的。狗吠能唤醒一些丢失的记忆，从远处照亮一段路，让人摸到一扇好久不曾回去的门。狗吠随祖父的脚印一起，来到这个定居的村庄，狗吠声中，冒起第一缕炊烟，甩出第一声驾牛的吆喝。
    回忆故乡母亲的同时，会想到狗吠，那狗吠来自一条河的那边，或者一座土山的背后。从露水上边传过来的狗吠，清凉而模糊，可能是一缕低低飘行的炊烟惊扰了狗，可能是一声脆亮的鸡啼打断了狗梦。夕阳下的狗吠，被一壁岩石或一条山梁挡回来，萦绕着一背筐牛草，挂在孩子们奔跑的光脚杆上。山狗吠月，月被狗吠擦亮，迟迟不落，挂在山顶，像村庄的一颗金纽扣。
    黑夜的村野，狗吠是正义的声音，凌空几声狗吠，悬浮的尘埃被震落，隐秘的动机被吓退，阴暗的打算被收回一半。夜行的人，听到狗吠，会增加信心，找回力量，坚定步伐。漫漫长夜全村没有一声狗吠，人们会睡得不踏实。在乡人眼里，狗吠全无并不意味着烽烟全消，过于宁静安稳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危机，天一亮乡人立即查看院子和村道。只有那些时起时歇似远似近的狗吠，才会使乡人安稳地进入梦乡。
    夜里，土狗们各守自家大院，天亮后，都会到村里村外遛一遛、看一看。看到来自村外的陌生人，狗立即现出警觉的眼神和严谨的表情，当发现陌生人与村里人在交谈时，狗会凑过去竖着耳朵听，听出交谈的内容与自己无关，狗马上流露出歉意，赶快走开。一条在村里生活了好多年的老狗，听到那些壮年狗雄壮的吠咬，意识到这个村庄不再是自己的了，但仍然积攒着力气在必要时吠几声，维护尊严。一条老狗走在村间，是一道风景，土狗活到老不容易，它在走之前会去看看一块熟悉的麦田，一个曾撒过尿的墙角，一处吃过亏的地方。
    狗最初的领地在农村，但后来纷纷跟在人屁股后面，杀进城里。城里的狗越来越多，而狗吠越来越少。进城的狗，眼睛里没有了泥巴的颜色和烟火的气息，喉咙浑浊，偶尔吠几声，也显得不自信，缺少底气，毫无章法。
    城里的狗大多不是土狗，而是流派纷呈的哈巴狗、沙皮狗、狼狗。狗在城里失去了平等，一些狗用链子牵着主人在街上招摇过市，穿金戴银的同时锦衣玉食；另一些狗四处流浪，为了觅食，看人脸色仰人鼻息，常常死于车轮，暴尸大道。很多城市狗，到死的时候都没有真正吠咬过一声。
    现在，土狗逐渐退守到更为偏远的山村，成为荒原狗。洪亮雄壮的狗吠，只有在这儿才能听到。这些最后的荒原狗，保持着生活的力气，恪守狗德，凭本事吃主人的一口粗饭，维护着狗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