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出走

山城拍客

    记忆虽然有时候残缺模糊，许多事情就是一个遥远的背影，那样冷冷地站立着，勾起你的欲望，待你去寻找却毫无所得。清晰地记得那个夏天我十三岁了，母亲在我生日的那天傍晚走到镇上给我买了一本我心仪已久的武侠小说，母亲说：“是大孩子了，我在这个年纪已经在帮家里做重活了，应该知道轻重缓急，还是要以学习为重，小说书要在学习完的时候再看。”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长大了，觉得母亲也变得通情达理，我甚至在昏黄的灯光中握着母亲的手，弄得母亲很不好意思。她羞涩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我以为自己走上了父母们所说的“懂事”的道路，却不知道，在青春期，我的叛逆与年龄一起长大。十三岁的我，在那个夏天与母亲的口角异常的多，无非是一些现在看起来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我生性固执，而母亲性格火爆，就这样战争爆发了。先开始，她还只是骂我，后来她抱着常年在外打工的父亲的照片哭诉，弄得我也伤感起来，我压住火气，走过去安慰她。
    有一晚，我在里屋看小说，母亲在屋檐下切猪草，母亲说：“你去帮我洗洗碗，我切完猪草就来。”我看书看得兴致正浓，装作没有听见，仍旧埋头。母亲咚咚咚地切了一阵猪草，又叫了一声，我仍旧没有应。母亲火了，她啪地一声把菜刀扔到地上，火星在夜色里闪烁，我的心一下就颤抖起来。母亲踢开了里屋的门，大喝一声：“给老子滚出来。”强劲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脖子，勒得我差点喘不过起来，不住地咳嗽。母亲把我摔在地上，我的额头撞在墙壁上，血马上就流了出来。母亲伸手扒开我的裤子，我知道一场皮肉之苦是免不了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热血奔涌，身上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我一翻身，挣脱了母亲的手，爬起来就往屋外跑。
    那晚月光皎洁，我赤着脚飞跑过竹林，脚下的竹叶厉声尖叫；跑过玉米地，成熟玉米的香气直冲我的鼻窦；跑过弯曲逼仄的田坎，鹅卵石刺痛我的双脚。母亲在背后骂着：“给老子跑，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你迟早要给老子回来。”或许母亲叫一声“回来，我不打你了”说不定那晚我就转头回去了。母亲却这样说，我的心里虽然伤心，脚下却挺不住地往前跑，一只跑到我头晕眼花，气喘吁吁，田坎边上的野草割得我的手臂生疼。我停住脚步一看，竟然跑到村西头的墓地里。月光越发明亮，像洗净的银盘，清辉泻满墓地的树木和石碑，依稀可以看见目前那些塑像。若是在平常，远远地走在田间阡陌都要心惊胆战地远远地往墓地这边看。毕竟我是一个敏感而胆小的孩子，连听祖母讲鬼故事也会做恶梦的。那一晚，不知道是何种奇异的力量给了我无畏的勇气，我就那样呆呆地在墓地中间站了许久。是的，我知道，我的目光和动作已经不被我自己控制了。我像一位博学的诗人一样，一次次用目光摩挲着那些夜色中的石碑。我甚至走到那些“带着死者气息”的塑像面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现在想起来那也应该是梦幻的一幕吧。
    我又断续地听见了母亲的骂声，穿过玉米地，穿过稻田，来到我的耳中，却显得那么无力。我知道母亲此时一定是泪眼婆娑的，因为在她的骂声中我又听到了父亲的名字，而且那个名字前面加了一个不堪入耳的秽语。我又想哭了，我又想起母亲在我生日的那夜给我说的话：“你是一个大孩子了。”
    母亲的声音提高了，我清楚地听见她沙哑地叫着：“痞娃，你回来吧，妈不打你了，你快回来，妈不打你了……。”母亲的声音渐渐小了，小得听不见，一丝丝好像从地底发出的。我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有那么一刻，我真想对着家的方向朝母亲喊一声：“妈，我在这里，我马上回来了。”可是我的喉咙干涸，什么也叫不出来。
    或许，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我幼小的心里还没有完全相信母亲，还没有完全相信母亲对我的爱。我需要她的呵护和关心，我希望她来找我，然后用双手把我抱起来，这是多么温馨。我攀开墓地里繁茂的野草，走过一条青石铺就的甬道，躺倒在山坡上一堆稻草里面。仰面看着月亮像喝醉的路人摇摇晃晃一步步地向西走去，向河流的下游走去。
    我听见一片嘈杂的声音在村子所在的方向响起，最清晰的是村长浑厚的嗓音：“痞娃，你在哪里，你快出来，你妈妈不打你了。”然后是二叔的声音：“痞娃，你快出来，你爸爸都打电话来了，他很担心你，你快出来，你妈妈不会打你，二叔会保护你的。”还有光青哥，还有春梅姐姐，最后是母亲，她带着哭腔:“痞娃，痞娃，……”每叫一声，我的心就是一阵绞痛。稻田那边慢慢出现了火光，我知道，是村里人打着火把来寻找我了。
    我看着火光就想起了七岁那年，我去接晚归的母亲，结果不小心掉在水田里了。母亲抱着我，就在灶膛边靠着我湿淋淋的身子，那个时候火光是那么温暖……
    这样想着，鼻中是稻草干醇的香气和野草清冽的气息，耳畔是蟋蟀清脆的奏鸣，慢慢地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