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小村庄（王殿君）

张垣文学

　　一个村庄，就是一个世界，她总是合理而又和谐地独立存在着，以一派浑然天成的状态呈现于世。
　　一片不大的村落，一百多户人家，环视周边，开阔而平坦，就连个小土包包都难找。村东与南是平悠悠的庄稼地，村西与北则是延绵几十里的原生态草原，漠北的风一走一过，无需停留，便颠儿颠儿地向南滑去，犬吠鸡啼、炊烟缭绕之处，这里就是让我魂牵梦萦的故乡。
　　一个村，几百口子人，一人一张熟悉的面孔，操着相同的口音，却一人一种语调。哪一位老者仙逝，村里便永久地消失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村里晃荡了几十年，那言行举止音容笑貌在乡亲们的心里哩。一个人对乡亲们的作用越大，他就越会长久地活在更多人的心中，被人们不断地提起，怀念着。
　　冀北坝上，天寒地燥，尤其孩子们，最爱起痄腮(腮腺炎)之类。村里的秃小有祖传秘方，最擅长医治此病。他自采草药，晒干后研成粉末。用时将秘制药末倒进装墨汁的砚台里，慢慢磨，使墨汁和药末合二为一，即可。只见他念叨着含混不清的几句密语，边在孩子肿胀的小脸上轻轻勾画涂抹几笔，细看，画的竟是鸟儿鱼儿狗儿之类的小动物。父母看了，呵呵乐了，小孩对着镜子照照，也呵呵乐了，这一乐，病就好了一半。回家没过半天。脸蛋便彻底消了肿。不用花一分钱，连个“谢”字都不用说，村里一般人也真的不会使唤“谢”这个字，乡里乡亲的，说谢都会脸红，会嘴麻，会让人觉得油嘴滑舌，赶明儿你秃小有个马高蹬短，喊一嗓子，准行！
　　村里若有人得了急性霍乱，上吐下泻，肚子滚得疼的要命，重者不及时救治，几小时便可要了小命。每当这时，人们就会想起朱家三婶。她用顶针由脖颈、前胸后背、胳膊弯和腿弯，一路有顺序地细细刮下来，所到之处会刮出细密的小泡泡，还不会让你很疼。而不会刮霍乱的，浮皮潦草，皮肉生疼，却拿不住病，不像人家，一个完整的霍乱刮下来，大盖窝一蒙，睡上一觉起来，保准活蹦乱跳。不用下本钱，也就没有利润，顺手赚个人情，关键时候它比钱值钱！用母亲的话说，拔起棵草来都有个心，何况人哩。
　　乡下人，家家都得养一两头猪，什么洗锅刷碗水了，小猴猴山药了，甜菜缨子了，都是喂猪的好食材。猪崽，趁小就得花上三块两块请兽医来劁，这在过去，也不是小数目。胆大心细的五大眼在观察了兽医几回操作过程后，先拿自家的猪崽做试验，首次便成功了。从此，村里谁家需要劁猪，他都会去帮忙，这猪被人一阉割，就没了那些个花里胡哨的想法，吃了睡，睡了吃，一个心眼儿只长肉。倒是五大眼后来悟出了一个想法，他家生了仨闺女，缺儿子，他自嘲道，都怨俺骟蛋骟多了，自作孽，没能留个后。
　　村里人可不这么看，这些年有他的帮忙，既方便，又省钱，谁不说他好？这时就有人开玩笑说，你劁一个猪蛋积一分德，三朵金花一朵赛一朵喜人，你该感谢全村的猪蛋才对呀。
　　五大眼寻思寻思说，你们感谢俺，俺感谢猪蛋，那不等于俺就是个猪蛋？
　　乡亲们没遮没拦的笑声惊起了一地的家雀……然后抱着笑疼的肚子说，你硬朝那么说倒也行。
　　酷暑来临，太阳炙烤着干裂的土地，都能闻见一股焦煳味，天空中连一丝希望的云彩都没有，正在拔节儿的庄稼遭受着“掐脖旱”，人们盼雨盼得连眼窝子都干了，干起活来也是少心无事的。这时，天生就通泥塑的赵英满带领几个人将村东头的龙王庙好好粉刷一番，将被生害的孩子们敲断胳膊打断腿的龙王爷和雷公电母搬出来，重新再塑。
　　他用胡麻秸捆出头、脖子、身子、胳膊和腿等的轮廓，然后用和好的胶泥由上而下一丝不苟地塑造出来，再涂上颜料，形象逼真，一下子就生动起来了。在庙前再宰一只羊领神，一众男女跪于庙前求雨，不知是大家的心诚感动了龙王爷，还是巧合，后来真就起了底云，蔓延，再蔓延，云越压越低，不大工夫，倾盆大雨排山倒海而来，既浇灌了干渴的庄稼，也滋润了人们那颗干渴的心。人们在天旱时也有了一种稳稳的依靠，有能把龙王爷塑得活灵活现的赵英满在，还怕甚？
　　过去的人们家口大，婆媳、妯娌、弟兄姊妹间闹矛盾在所难免，一有摩擦，嘴臭的人出口就骂脏话，再相互揭揭短，难免就撕巴在一起，若不能很好的沟通与解决，还真能出大乱子。这时，人们就会将人送外号“嘴相声儿”的白海叫来，给说和。用乡亲们的话说，他能把死人说活了。这嘴皮子功夫能不厉害？他先来一套诸如亲情、伦理、道德等大道理将双方镇住，然后再与他们单独谈，让他们各讲出矛盾的焦点和心里话，他从中找出几个问题的切入口，再彼此会面时，他就会制造一些建设性的语言让彼此都能站在对方的角度去看待问题，从而消除误会，加深理解，在他极具煽动性的调解下，最终双方握手言和，于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局面便诞生了。
　　我很相信一句话，感到有困难，是能力不足；感到有麻烦，是方法不对。村里有个白海，就没有说不开的事。江西卫视有一档“金牌调解”节目，很是不错，而早在农村人不知电视为何物时，我们村就拥有了“白海调解”，没有广告赞助，白开水一杯，一人就是一个团队，你看看，多强大！
　　一个村，婚丧嫁娶之事时有发生，这时，沾亲带故，三朋六友的都会来捧场。来者与东家什么关系，礼品怎么分发，与什么人坐一桌，坐在哪个位置，都有讲究，一有疏忽，便乱了辈分，酒过三巡，受了委屈的那个将饭桌掀翻在地也不鲜见。人家的理由是，平时怎么的都行，在席面上可不能小瞧人。由此可见，一个席面，它相当于一台戏，而这里的导演叫做“总管”，代理东家全权处理宴席期间的所有事务，比皇宫的大内总管还要威风。有时也难免会临时出一些预想不到的岔子，是非常考验总管的应变能力和智慧的。如此重要之大任，朱万珍老人一干就是一辈子，村里哪家没用过他忙碌的身影？！
　　细想想，村里就难挑一个没用的人，有的会保媒，有的会打炕、剃头、石刻、编箩头、泥瓦活、铰羊毛、杀猪、剪窗花、炸年货、压粉条、写对联……遇事不出村，基本都能解决了。就算你笨手笨脚五大三粗的，还有一块儿几百斤重的大石头等着你哩。偶尔也有过不下去，偷鸡摸狗的，损人利己的，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们众目睽睽之下，脑袋朝裤裆的方向一耷拉，红头胀脸的，一副悔不当初浪子回头的模样便写在脸上。当然也少不了天生的残障人，他们感受着人间冷暖的同时，也让人们的善心有了表达的方向。
　　不论一个人在村里有多牛，有多不可或缺，多么留恋这片热土，临了总是要“走”的，一村人都拉他不住。倒是传承工作做得很好，总会有一个人来有力地替代他的角色，不负嘱托与众望。所以，小村虽古老，但会不断注入新鲜血液，使小村得以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你若问我能为乡亲们做点儿啥？我苦思冥想半晌，实在有亏乡亲们见了面还能记得我是谁谁家的“殿君”，我无德无能，只会用最柔最诚的心，默默地为我们的村庄作虔诚的祈祷，愿她风调雨顺，“村”泰民安，有以上文字为证，我深深眷恋着我的故乡，永不改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