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照片的年代（王殿君）

张垣文学

　　我回了趟小村。每次回家，我总会去邻居三奶奶家看看，从她那张黑桃皮似的脸上我体会着生活的不易和岁月的沧桑。她虚99岁高龄，稍有耳背，提高嗓门与她啦呱啦呱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不但会勾起她诸多回忆，有时还能从中获得一些真实的原生态的好素材，反正总有别样的收获。在三奶奶老屋后墙上挂着一个大相框，里边有几张黑白老照片，不知怎么的，一下触动了我的心。
　　如今的照片，由写真集到华丽风、田园派、潜水拍，更有甚者索性来个彩绘裸拍，但我最倾心的还是那黑白照片。那黑与白的色调所显现出的几分厚重与骨感，朦胧与神秘，明快与简约等一些意境更具表现力。
　　你看——一个小姑娘扎着两羊角辩，那青涩的表情萌萌哒，穿着不太合身的姐姐的花衣服，圆圆的两眼笑眯眯地毫不设防地瞅着你，那纯洁无邪而又充满好奇的表情，在黑白成相的世界里美得让人心疼。
　　两个羞涩的年轻人坐得不远也不近，看似规规矩矩的表情下却跳动着两颗狂热躁动的心，让人仿佛能听见几十年前的摄影师大着嗓门热心地说，把头靠近一点，手，手牵在一起……他最终还是鼓足勇气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这是他们定亲以来的第一次“深度”接触，触电般的幸福的感觉尽现脸上。在照片的一边用楷体写着“某某同志与某某同志新婚留念”，原来他们要结婚了。
　　三个愣头青，膀子搭膀子，一字站开，那毫不含糊的亲密无间的样子仿佛在说，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哥们儿，为了朋友可以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在照片的上方写着“结义三兄弟”，或者“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字样，没有欺骗与虚假，真情由心而生。
　　一个老太太，头戴一顶黑绒绒帽子，帽子的一侧别有一朵黑花、一排对襟襟扣子极艺术地镶嵌在黑棉袄上、厚实的有些笨拙的黑棉裤腰肥嘟嘟地鼓出一圈儿，整个人看去十分古董。那时的人只要上一点点年纪，穿戴大都以黑为主，看上去老气横秋，比实际年龄大很多。这样的黑白照片，以黑为主，看上去透着一丝沉重感，一般都是留给他们的子孙做遗像的，也就是留个念想，一生只此一张。
　　看见过父亲唯一的一张过去的黑白照，那是粘贴在他的退伍军人证上的。那时的父亲目光炯炯，眉宇间透着几分英俊，使人不由感叹岁月的无情。而小父亲十岁的母亲倒有那么几张与大姨、三姨和四姨的黑白合影，那时的母亲腰身舒展，齐耳短发，一双灵豆豆似的眼睛顾盼生辉，听说年轻时曾迷倒过村里的不少后生们。
　　去年，远在黑龙江工作的三舅回乡探亲，他们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八个，但近几年已作古两个，而姥爷姥姥更辞世多年，这张晚了几十年的彩色“全家福”，虽然色彩艳丽，成像本真，但已残缺不全了。如果一家人都健在，用娘的话来说就是，一家人全全欢欢的，能留那么一张全家福该多好！也许是当初没有意识到，或者是由于条件或机会不成熟，而一再错过，当我们想了却心愿时，为时已晚。现实教会我们，该珍惜的一定要珍惜，该珍重的一定要珍重，虽说人生憾事已经太多，再多几件又如何？可为何是这一件！
　　在翻腾我的书柜时，找见了我儿时的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让我的记忆又陷入了那梦魇般的过去。那年，我患过敏性紫癜，每三天，四肢毛细血管出血一次，有时严重到出血后连成了片，手摸上去，有明显的凸出感，每当有奇痒难耐的感觉时，我就知道新一轮出血又开始了。花光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又东抓西借了好些钱治疗也不见好转，因严重亏血，整个人虚弱无力，头晕目眩，走路都会摔倒，治疗无望，只好回家静养，其实也跟在家等死差不多。一天，村里来了一个照相的，娘将他叫家来给我照相，那是我第一次面对镜头，我很开心，虽然没有说“茄子”，但我分明满脸的灿烂，年少无知的我不会想到死，我只是在照一张照片而已。我看见在我照相时，娘偷偷地一把一把抹着泪，那一幕在我真正懂事后，我才意识到，无可奈何的娘是在活哭我，她怕我死，她以为这有可能是我留给她的唯一一张照片了。好在半年后，遇到了一个好中医，药与病相投，我竟然奇迹般地渐渐好转，直至痊愈。从此，娘那无助而揪心的神情与那张黑白照片便深深镌刻进了我的人生记忆里。
　　我有时想，如果那时没遇见那个好中医，我的血液就那么“汹涌澎湃”地外流下去，毫无疑问，用不多久，我就会“轻轻”地离去，那张黑白分明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懵懂无知而又笑容灿烂的照片便成了我的遗像，我又怎能看到如今这多彩的世界，又怎能得以经历这丰富多彩的人生，又怎能遇见这么多的感动？！多年来一直有所亏血的我，在不断汲取和补充新鲜血液的同时，将更多美好和感动也融进了我的血液里，终日悦耳地汩汩流淌着，激荡着我柔软的内心。
　　黑与白，总是那么棱角分明，在这绚丽多姿的世界里，看着一张张黑白老照片，心静下来了，性情淡定了，思绪深远了，在此般心境下，亲爱的人儿呀，谁可愿意与我去拍一张黑白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