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在乡村（王殿君）

张垣文学 · 发表于 2018-7-31 17:53:16

　　何家的小子有点儿多，挨尖尖五个，土里来泥里去，一个个青禿愣性呲牙八瓣的，闹得何婶着实有些蒙，正应了那句：“有儿气破肚，没儿哭瞎眼。”这哭是没工夫哭了，可也难见她一笑。
　　小子，天生就是费缰绳的驴，除非病了，蔫了，否则，成天爬墙上壁打打闹闹，一刻不消停。生产队分的那点儿粮食紧省慢省还是吃不到头，不要说什么“民以食为天”，乡下人听不懂这文绉绉的词儿，简单直观，人，饿你两天眼发蓝，再饿几天就全玩儿完！
　　印象中，何婶眯缝着一双先天近视眼，佝偻着个腰，低眉下眼的，似乎见了谁都矮三分，连一句响亮话都没有，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也难怪，她家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手里提溜着个斗秤可街转，东家三斤，西家二斤，全村谁家没见识过她那乞怜的眼神？五匹饿狼在家眼巴巴地盼着米面下锅哩。他娘的每一次凯旋而归，都会引发起孩子们一阵骚动和狂喜，禁不住蹦一个高高，就离自家低矮的土坯房的仰撑又近了几分，衣服便越来越不合身了。
　　每年秋天的新粮食下来，磨好面后，何婶就会从柜子里拿出何叔记得账本本，然后一家一家地去还面。有的心细人将还来的面约一约，哎？明明借了5斤，咋还来5斤2两？心想，一定是何婶眼力不好使，看差秤了。等女人们坐一起拉家常时，有人就想探听探听有没有人约过何婶还的面，于是旁敲侧击地提起何婶，这话头一挑，有人说何婶家虽然穷，但打交道蛮厚道；有人说，何婶还东西不但不缺斤短两，那秤杆翘起来你摁都摁不住……
　　何婶家没山药吃了，㧟个箩头去人们家借时都是有大有小的，到秋天队里分山药了，她总是挑个儿大的还人家，这时，出借人心里自然会暖暖的，甚至还有几分感激，日后，只要家里有的，何婶借啥都可以。
　　何婶家的后生们一到适婚年龄，就有本村人上门来毛遂自荐他家的闺女，所提条件也不那么苛刻，能置办起啥就置办点儿啥，不嫌穷。他们的理由是：穷又不扎根儿，嫁个正经人家的人过日子，踏实；上梁正，下梁能歪到哪儿去……
　　何婶家的小子们娶媳妇都不用出村，花色色大腾腾的闺女就送上门来了，因为出了名的穷，却穷得受人尊重，受人待见。有的人家日子要好过得多，几个闺女大一个嫁一个，剩一个儿子老大不小的还是光棍儿一条，人们叫他家土鳖财主，意思是有钱都花不出去，你说气人不？
　　何婶家首数三儿子的事业干得大，她东家三块西家两块给他凑学费念完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了建筑行业，改革开放后，他由小包工头起步，最终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干得是风生水起。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工程队，先修了一条通往镇上的水泥路，又建了新学校，还修建了一个村民活动广场，各种稀罕的体育器材让老人们都变成了顽童。
　　何婶家三儿子说，怎么会忘记乡亲们力所能及的那么多帮助!
　　巧花家与何婶家的情况不一样，自打二柱子上山挖石头被雷管炸起的一块碎石砸中头部死于非命后，他的遗孀巧花哭哭啼啼了那么几个月，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继续。闲时，她时不时地去六毛家借个锹了、簸箕啥的，好像这些东西她家都有，借来也不使唤，过会儿再送去。六毛家弟兄多，家穷，弟兄几个隔一个娶一房媳妇，一、三、五成了家，二、四、六就被无情地拉下来。
　　要说这六毛三十好几的人了，单独与巧花凑一块儿他还脸红心跳，他也觉出了自己的反常。巧花送还他东西时，他头一耷拉，也不接，结结巴巴地说，搁那儿吧。巧花说，那儿是哪儿？他说，哪儿都行。巧花就比划着往他头上放，他接过来，再放下。巧花嗔怪道：榆木疙瘩一个！
　　一天傍晚，巧花去叫六毛，说她家的水管堵了，要他去给疏通疏通。六毛去她家合上水闸，欢快的水花儿喷涌而出……六毛不解地说，这水？
　　巧花娇羞地瞅着他，低声说，俺今儿想借你一样东西。六毛问，借甚？你说。巧花潮红着脸说，借你。六毛一愣，借俺，俺能做甚？巧花一下抱住了六毛厚实的腰，说，二柱子活着时做甚你就做甚。六毛活这么大头一回遇这好事，他的心里像揣了多少只野兔似的，强使自己镇定了下来，缓缓转过身，捧起巧花的脸说，俺可没有二柱哥好，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巧花一本正经地说，你二柱哥跟你是好兄弟，他炸坏那天是你为了抢救他，一路背着小跑到医院，早死你身上了你都不知道，你背着他死，就得背着俺活，这也许是咱们的宿命吧。
　　六毛问，那你到底是借俺的人，还是还俺的情？
　　巧花说，不借你也不还你，俺白送你。
　　余下的路，他俩互疼互爱，成了小村的一道风景。
　　你再看这二宝，他可是村里出了名的懒，家里是要甚没甚，种一大茬地，连头耕牛都不养活。到春起种地时，瞅谁家种完山药和莜麦了，他就借人家的牛和犁杖种他的山药和莜麦，别看他吊儿郎当，借东西他可积极，什么自行车、气管子、筛子、木锨等，反正就没有他不借的，只是从来不向人借钱。他说借一分得还一分，少还一分也欠人家的，而东西使唤了就使唤了，也不用掏磨损费。你瞧瞧，他还有原则，甚至还有思想。他人懒，但嘴勤快，借给他东西的人家，他在背地里会把人夸到天上去，被夸者日后听到耳朵里，脸上就多一份荣光，心里多一份喜悦，再借你时，怎好意思说不借？
有一天，二宝一家在村里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乡亲们各种猜测，后来才知道，他买彩票中了大奖，然后远走高飞了。怪不得有人说懒人有懒福，可一村那么多人，他是头一个买彩票而且坚持不懈的人，在这件事上，你能说他懒吗？他把钱都买彩票了，还潜心研究，家人跟他没少吃苦遭罪，好在让他撞上了好运。他说他现在着实有些蒙，先让他冷静冷静，他会回来看乡亲们的。他还说，他虽然没欠大家一分钱，但欠着乡亲们的情永远还不完……
　　这是二宝留给乡亲们一封信里的内容。
　　二宝在村里时，不是去东家借这，就是去西家借那，这时长了见不着他那熟悉的身影，人们还挺想念他。他的“事迹”在十里八村还掀起了一阵彩票热，人们一沓一沓买彩票，没见有谁中过奖，二宝俨然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和偶像。
　　借，在乡村，随时随地发生，谁家都不可能关起门来独自过日子，你再置办得齐全，也会有措手不及的时候。
　　何婶家过不下去时四处抓借，却借来了一等一的为人；巧花以借东西接近六毛，最终了了一片情，圆了残缺的梦；二宝坚持着别样的理想，厚着脸皮张嘴就借，不曾想他却摇身一变，成了富人……
　　一村人在你来我往中互动着，帮衬着，原生态地呈现着中国式的乡里乡亲。
　　而我更是借着乡间独有的天地之灵气，乡土铸就的醇厚与底色，在城市伸长脖子遥望着探听着来自故土的讯息……

　　（此文原刊《张家口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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