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风景的古镇（白薇）

张垣文学

　　吾友：
　　昨日收到你的邮件，你又在为金秋的出游做规划了。忙于职场的你也钟情山水风景，这些年你或自驾或随团，攻城略地，阅览了无数美景。这一次，你的首选地是我的家乡——蔚县暖泉古镇。
　　你的邮件后面缀着长长的一串附件，像摇曳的流苏流露出雀跃的欢喜。轻轻点开，尽是和暖泉有关的文字影像——古堡、书院、树花、剪纸、色彩艳丽的民俗展示、做出V型手势的游客，还有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名号……这是我熟悉的暖泉，因为我抚摸过那古堡，走进过那书院，那些绚烂的树花和精美的剪纸无数次映亮我惊喜的眼眸；这又是我陌生的暖泉，在那些构图专业的镜头后面，在那些蜂拥的赞美和矫情的慨叹后面，有些什么，是被忽略和遗漏了，还有些什么，是被曲解和改变了。
　　吾友，你兴奋地向我征询此行的最佳路线，你要用最短的时间，看最多的风景。可这一次，我却要淡淡地对你说：若要看风景，莫要来暖泉。
　　不是不好客，是怕你那双看惯了姹紫嫣红的眼睛不习惯这古镇的素淡朴拙，是怕这古镇的安逸恬然怠慢了你那颗急迫热烈的心。
　　如果定要来，那请远远地停下你那大排量的座驾，我且陪你走走，走进这座没有风景的古镇。
　　你来时定是秋日的午后了，这是暖泉的西古堡最温暖安宁的时段。流云舒展，蝉声已歇，这座建于明朝的古堡正在田野谷黍的芬芳里慵懒地小憩。
　　我知道，你会惊诧，惊诧于这古镇的宁静安逸，惊诧于你看不到那些惯常的“风景”——没有招摇的彩旗，没有新刷了朱漆的亭台楼阁，没有写着“天下第一ⅩⅩ”的金字招牌；没有小贩用电喇叭急迫地招揽吆喝，没有开了光的玉饰，没有限时游览的催促，没有人向你推销晚上的歌舞表演，也没有与时俱进的酒吧咖啡厅霓虹七彩灯……你怎么会不惊诧呢，现今的风景名胜哪个不是锣鼓震天彩旗招展人工瀑布般热闹喧哗？哪个不是浓妆艳抹旧貌换了新颜？只是这暖泉，这个在百度上搜索到十几万个相关词条的古镇，古朴沉静，遗世独立，像是一段被岁月遗落的时光，又像是一条径自流淌的河。
　　我知道，你会惊喜，当古镇的大门为你缓缓打开，它的精美雕琢，它的古朴气韵，属于它的沧桑故事，都会深深地打动你吸引你。你定会沉迷于街巷两侧明清时期建起的古民宅——木制格窗、木雕彩绘、青条基石、白灰青砖筒瓦、房顶起脊安制吻兽。千百年风雨侵蚀，流年有痕，但那粗壮厚实的木料石材、美丽精细的砖雕木刻、古朴典雅的油饰彩绘却穿越了岁月的烟雨保存着与美有关的记忆……你会凭着渊博的历史人文知识解析这些古建筑的结构特征古街道的布局构图，你会对比游历过的平遥丽江滔滔阐述古城古镇的开发价值，你会端起短炮似的长镜头寻找最佳视角，你会迫不及待地更新微博和众友分享你的惊诧和惊喜。
　　可是，且慢我的朋友，你讲对了年代和结构，你讲对了轶闻与典故，你来之前做的功课没有谬误。只是在暖泉，在这古镇，有一种风景是文字和影像不能表述的，那是一种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的感觉与气息。请再收了你那高像素的镜头，只需带着一颗轻柔的心，随我前行——
　　你看，这里的每一个院落，都生长着枝叶繁茂的杏树。这些树没有挂上“禁止攀爬”或是“照相收费”的牌子。若是春日，家家门前飘着一朵两朵淡粉的云，出来进去，肩上总掸不尽温柔花瓣；若是夏天来，那金黄肥腴的果实纷纷出墙，你尽可以摘上一枚，化解心中焦渴；此时，满树的叶子带着倦意徐徐飘落，枝头一两个没摘净的黄杏像是眺望的灯盏，又像是为一年的圆满缀了个金色的句号。
　　许多院落，窗子上都贴着大红的剪纸。这座大山深处的古镇终年鲜有花朵，于是一扇窗棂，几张彩纸，就成了媳妇女子们抒写心事装点日子的寄托。那贴着鸳鸯戏水的明亮窗子准是新娶了媳妇的人家，那鲤鱼跳龙门的屋子里定是住着备考的学子，常见的花样是喜鹊登梅，龙凤呈祥……阳光打在那鲜活灵动的图案上，朴素的门户有了别样的光彩。这些绽开在指尖的花朵，是风雨吹不败的美丽。
　　许多院落，都升腾着袅袅的炊烟，那些带着柴草味道的炊烟，在精心雕琢的瓦当拱脊间苒苒飘散。你若循着黍米黄酒黄米炸糕的香味随意推开一扇院门，主人会温地招呼你，你可以发问，满足你的好奇，也可以不问，只是前厢后院的随意走走，你讨一碗水，主人许会斟给你一盅新酒，慢慢饮着，以为醉了，恍若回到童年温暖的热炕……
　　吾友，这样的去处，不是你镜头里的定格，不是虚构的舞台，不是一个被泡在福尔马林里被展示的标本。它是鲜活着呼吸着的，是一段千年百年绵延不息的日子，是这方百姓生灵祖辈生息的家园。
　　我要带你去看看古镇上有名的张家九连环套院。素日常见的四合院是由正房、东西厢房和倒座房围合而成。而张家大院是三进院落，前后串联，其间以院门、巷道、过厅相连，形成了规模宏大幽静别致的“九连环”。仔细端详那些依然清晰的砖雕彩绘、那磨砖对缝的厅堂、那彩绘雕梁的戏台，遥想这院落的主人，在这山野小镇怎样一砖一瓦一石一木精心打造出这样坚实大气又匠心独运的居所。不禁慨叹现今人们炫耀的豪宅美居是多么粗鄙不堪。院内有一处青砖院门，是外室与内室、花园的通道，一抬头，额楣处三个字映入眼帘——“小自在”。不禁莞尔，主人不雕松鹤麒麟，不刻福寿富贵，这三个字道出了看透世事的通达、钟情家园的怡然，这三个字写尽了暖泉人温厚恬淡知足自乐的不俗情怀。
　　吾友，走到这里，你该有所悟了，人们常说神仙是“大自在”，佛曰“观自在”，而我们为稻粱谋的日子，这样的小自在多么弥足珍贵。再请你关了那24小时开机的iPhone，再请你卸下眉间心头的俗事重负，人生难得小自在，且在暖泉寻一寻——
　　这份小自在，在香火淡淡的地藏寺。且慢止步，我知道你记起了那年我们朝拜“天下第一名刹”的一回。儿时一部电影，多年向往不已，到了却见寺内游人如织宛若闹市。我们辞谢了一位看面相的僧人，又拒绝了一位推荐敬香捐功德的和尚，我们的吝啬让导游甚为不悦，不再搭理我们的问询。出门时又见几个和尚正在清点功德箱里的钱币……千辛万苦寻访清静之地，那一回，却平添了一股郁闷失落。今日到访的地藏寺虽然名气小些，但进得寺门，才觉得是一方清净之处。且不说建筑布局严谨巧妙，砖雕木刻工艺精湛，塑像壁画栩栩如生，但见几位青袍僧人面目谦和沉静，各自诵经打坐安然行事，如在无人之境。顺着幽暗狭窄的楼梯，一步步深入，直至踏上古镇最高处九天阁，俯首寺内，青砖洁净，殿堂肃然；放眼远眺，古堡民居鳞次栉比，起脊吻兽精美齐整，但觉清风拂面，胸中块垒顿消。缓步下楼，转角处一抹亮色扑入眼帘，那是一簇盛开的马兰草！你一定认得马兰草，但是你一定没有见到过在这佛门净地盛开的马兰草。蓬勃的茎叶，蓝紫色的花瓣，它开得那么纯净烂漫，怡然自得，仿佛身在无边旷野。没有人清理打扰它，更没有人给它强加些典故说辞，这份美丽自带禅意。
　　这份小自在，在漾着一泓泉水的书院里。平生不爱读书，书院学府那些“卧薪尝胆、破釜沉舟”之类的警句告诫、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励志故事，总让我们这些不成器的人不胜羞愧惶恐。暖泉书院驻过名家学士，也出过秀才举人，可院中只有一副楹联———“五六月中无暑气，二三更里有书声”，清雅有趣，让人不由得忘了功名，想捧一本旧书，倚着回廊，伴着清泉，与天地精神往来。
　　这份小自在，在那些装饰简单的铺面摊子上。街巷上那些卖剪纸特产的小店依旧是粗木门板，白泥墙面，主人并不招呼你，只是径自忙碌着。你拿起一幅剪纸，欣赏、照相、把玩一番又原处放下，主人不急也不恼，依旧径自忙碌着；广场街口的小吃，简单到一幅素布上两个墨字——“粉坨”，都是一元两元的便宜价格，料却极足；那黄米炸糕外焦里糯，一元两个，有人成袋子地买，摊主却只有上午出摊，下午就歇着了，绝没有开连锁店的意思；街上有推车卖豆干的汉子，一元4根，乡亲游人一律同价，那豆子的香经过了阳光的酿晒变得坚韧筋道，汉子对夸赞颇为自得：“这是暖泉水做的，出了这镇子，就没有这个味道了”；走累了，就坐在豆腐坊矮矮的屋檐下看一位老人做豆腐，磨豆制浆，燃柴取火，点酸浆，裹白纱，压大杠……每一道工序都是不可省略的。老人76岁了，眉目慈善，也不怎么回应游客的聒噪，只是专心地面对眼下一锅热气腾腾的豆腐，仿佛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这份小自在，就在那些生活在古镇的人们中间。
　　你看那些坐在街边青石台阶上晒日头的老人，衣着整洁，神态恬淡，眉目间有我们少见的陶然自得。他们有的用方言轻声漫谈，有的点一支烟眯起眼睛享受午后的暖阳。那种自然流露的从容安定，像是大地上的树，而我们这些游人过客，更像是匆匆的风，他们用他们的安逸自在衬托出了我们的潦草浮躁。
　　是哪里传来阵阵嬉笑？是一群女子在围着水池洗衣笑闹。那池中之水是从书院流出来的温泉水，冬暖夏凉。镇上的姑娘媳妇们就常在池边相聚，她们还是习惯用棒槌捶衣，有时候夜深了，捣衣之声仍未停歇。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月光下的浣衣女子可以入诗了。
　　将近瓮门，远远地走来一个青衣居士，神情悠闲，提着两只水桶，穿过瓮城大门，一步步走进幽静的深处。他的桶是空的，他是要到城外那眼常年不歇的泉眼里取水么？每日有清泉滋润的日子一定也是清凉平静的吧？那一刹，时光停滞了，这古老的城门、穿过城门的居士、城门之外静静流淌的泉水，都像是在了千年的。我们仿佛沿着岁月之河逆流而上，那些尘世间的喧嚣呼啸，都在这刹那间落定了……
　　就在古镇这样慢慢走着，吾友，健谈的你也要沉默了。你定会忆起许多游历过的风景名胜和风景名胜里的人们——那些焦灼的叫卖急迫的吆喝，那些被标注了票价的原生态，那些端着酒碗穿着盛装在入口处打起精神唱歌的女孩子……你总是说起在南方景点看到的那个穿着民族服饰的漂亮小孩，你欢喜地抱起她要照一张合影，那孩子立即向你伸出小手：照一次5块钱！我也记得我们一起去过的三峡，一片花红柳绿的游船沿岸停靠，岸上一群古铜色皮肤的纤夫唱着川江号子踩着灼热的沙石一步步艰难前行，游船上快门嚓嚓闪动，有人在高声喝彩，有人感动不已。你却淡淡地告诉我，三峡，已经沉睡在我们脚下几十米深的水下，这些纤夫，是景区固定的表演项目。还有那场著名的印象山水实景演出，主持人特地强调演员都是当地的渔翁樵夫。当五光十色的灯饰照亮了漓江的夜空，演员穿着缀满LED灯泡的服饰齐整有序地做出耕织劳作之态，那样浓烈的导演痕迹让我想到了那些耗资数亿的国产大片……
　　遐思回想间，黄昏已然来临，登阁远望，炊烟袅袅，古镇中的人们，日落而息。吾友，不要告别，不要急着回到那灯火和网络交织的世界。留下来，我陪你一起等待暖泉的月亮。此刻，伴着虫鸣树影，让我陪你静静仰望那一轮清澈晶莹。秋日的夜空深远浩瀚，几枚小星碎钻似地闪烁，那明月多像一脉不竭的泉眼，源源地喷涌着清凉的光华。我们离月亮这样近，离世界那么远。这是古镇的月亮，千年的月光，我们何其有幸沐浴其中，似乎只有沉默才是最好的言语，只有忘却才是最好的记忆。
　　吾友，你会爱上这古镇么？原谅我没有叫你摄下绝佳的风景，没有告诉你动人的传说，你走时也没有纪念的饰物相送。可是我想你会记住暖泉，记住这个没有风景的古镇。记住它从容的宁静、自在的欢喜；记住这阳光一寸寸拂过肌肤的温暖安详，岁月一点点缓缓流淌的自在安逸；记住这些被烟火浸漫泉水滋润继续了千年百年还将继续千年百年的日子……
　　吾友，若要看风景，莫要来暖泉。若来了，不要做过客，且当一回归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