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滟旧时光（吴桐）

张垣文学

伞

　　喜欢伞，尤其喜欢老电影里撑着油纸伞，漫步在江南水乡的旗袍女子，雨雾迷朦中摇曳着穿过长街雨巷，优雅娴静。这样的景致是刻印在心中的江南模样，是惹人愁绪的梅子黄时雨中，最浪漫的景象。更何况她又被戴望舒描绘得如此唯美，如此空灵：“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在雨中徘徊，诗意的雨丝似乎都是紫色的，带着甜腻的香气漂染着发丝与脸颊。可以说，我对伞的所有迷恋都是这首诗惹下的情结。
　　如此中国风情的油纸伞下演绎了多少经典爱情呢。看《白蛇传》，最不能忘记的一幕是断桥相会，白蛇许仙并肩把伞，兰舟听雨。为了与倾心的爱人最近距离的接触，白素贞挥手下了一场爱情雨，于是，他们得以在春雨中撑一把点花油纸伞同行，与烟柳烟雨汇成了西湖佳篇，涟滟成人们心中的一道永恒风景。白素贞因一把伞与许仙结缘，这油纸伞也成了古典爱情的符号。
　　那时就想，自己若是有把这样的油纸伞，举着满街地走，定是夺人眼眸的。童年时，有一年，父亲出差到南方，带回一把与电影里极相似的工艺油纸伞。暗红的油纸面上画着淡粉的梅花，像精致可人的江南女子。油纸伞的伞骨是竹子削成，伞面为棉纸，涂了防水桐油，既为棉纸增加了韧性，又使得整个纸面和图案更加清透亮丽。
　　大概，父亲的骨子里是想让我们这些女孩学些娇柔，学些淑女样子，可惜父亲没料到我们的破坏力，这样精美的工艺品到了我们手里并没优雅多久，就被我们漫不经心地撕破了。那时并不懂得艺术的价值，不懂得艺术是需要用心呵护的，要像呵护灵魂一样才能灌注美好。我们只把它当成了玩物。
　　后来，我陆续把玩过各种各样的伞，塑料伞、尼龙伞，花样繁多，结实耐用，又禁风雨。但是，都没有油纸伞所辐射出的文化意蕴，好像是把古典书画艺术温婉到袅娜的女子身上，与古典优雅的女子浑然成中国符号。
　　应了实用性，有些年，大街上一直是那种很没情调的塑料伞，结实粗壮。当然，那时北方人对于伞的用途大多都是挡雨，用于遮阳的还很少。有一年，街上忽然流行一种透明的塑料伞，带给我很多惊喜。薄，清澈，透明，无色或是纯净的胭脂红、春草绿、深海蓝，无论哪种颜色都可以透过伞看雨中世界。雨线直直地敲击在伞面上，像要落到鼻尖，惊险又刺激。下雨时，我们故意举着伞站在院子中间，仰天看着温柔细密的雨线逐渐凌厉，扑面的雨气从缠绵柔情变得杀气腾腾。如今，各种质地、各种花样的伞撑满街巷，姹紫嫣红，为被烈日灸烤的街道，撑出一片花海。
　　如此留意各式花伞，是因心中有个未解的、关于伞的谜团，我总是想给她寻个根脉，解释她的美好，就像总想探知历史的秘密。那就是，母亲留下的那把老伞。
　　收拾老房旧物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把伞。很老，优雅又古拙。月季红的绸缎面料中织进金色丝线。岁月让缎面蒙尘，但金线没有褪色，在已经黯淡的红色中跳脱出来，使得有些灰红的雨伞在阳光下闪着点点金光。若是当年崭新模样，定是贵气迷人的。即使现在旧了，依然氤氲着没落的华贵。折痕间有尘污和新旧分明的界限。伞的手柄十分精美，是一方六棱形透明的仿宝石琉璃，里面蕴着两枚凝固的精致花朵，似玛瑙又似琥珀。合上，撑开，开合间，用来扎伞的那脉丝质流苏，像美人发上的金步摇，款款摇摆。若是穿了旗袍，再撑着这样的伞走在绵密的细雨里，仅是那悠闲地荡着就足够风情万种了。
　　我很惊奇，甚而怀疑，母亲居然用过这样的伞。印象中，日日为生活奔波的母亲，下雨的时候只是带着大草帽，披着雨衣，若是撑着这样一把伞，怎么能把沉甸甸一大篮子西红柿和茄子拎回家。想也不能的，所以这把伞，不知在那个大红躺柜里沉睡了多少年，除了被我们拿出来当华盖玩耍，功用大大减少。或许，母亲没有被生活负累的时候，也曾撑着它在雨中、在阳光下漫步，只是我们永远看不到她青丝闪亮，摇曳在春光中的最美年华。
　　总觉得这伞里蕴着许多故事，不仅是个简单的物件，尤其它是那么古老又华美。从她精美的质地和考究的做工以及父母亲拥有的年代可以断定，这应该是一把民国时期的伞。想到这里，心里竟是扑扑腾腾的一阵兴奋。为了解开这个迷，就像解开历史的秘密一样，我问了父亲这把伞来自何处。父亲告诉我，这把雨伞是解放初期，从一个老私塾先生手里买来的，当时一同买来的还有那个古老的座钟、盘龙的掸瓶。我恍然大悟，难怪这把伞如此气质高雅，原来与我猜想的一样，她的久远，她的内涵深蕴，将近百年的历史啊，即使只是一个物件，历经一代代呵护传递，流转间的故事已足以让她沉静又迷人。想来，当年她的主人必是位静姝女子，才配得上那样气质相宜的伞吧。
　　如今，我们的新家中，时尚用品淘汰的速度直逼它诞生的时间，有哪样物品可以敌得过岁月的打磨？几十年后，可有人像我一样捧着这些旧物，寻找那些点点滴滴的美好印迹，怀想已经在历史中沧桑的、父母青春的过往。

银簪记

　　在看到那枚银簪的刹那间，周遭各式古玩都淡出了眼眸。银簪长约三寸，簪尾尖细，簪首处银色的雕镂牡丹花心装饰着一枚碧绿浓郁的翡翠，这是生于民间工坊流转百姓之家的银质花簪。
　　凝视相对的瞬间，心中的痛悔也一起涌来，因为，我的母亲曾经拥有一枚相似的银簪，却被我们毁掉了。我至今也不知道那是父亲还是外婆送给母亲的，它一直放在母亲的梳妆奁里，像一个古典美人。想起它，我似乎可以看到，在时光的深处，轩窗半掩，母亲对镜梳妆，细拢长发精心盘起，将银簪插在发间。而我们的少女时代，常常玩装扮演戏，将头发盘成公主模样，插着银簪一步三摇。可是现在，我拿什么去回想那些美好的记忆呢。
　　因了这些情结，我买下了古玩市场的那支银簪。捻玩之间，心念频动，这古旧的玩意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人百般寻味？是古朴的纹路，还是斑驳的痕迹？自问之下竟也有些怔怔的。抚着抚着，竟抚出两个字“岁月”。还有什么比岁月更让人感慨的呢，只有经历了岁月才知道岁月的美好和珍贵，而这小小的物件却附着着祖辈历经的坎坷岁月，这漫长的岁月便一点一滴累积成了历史，成了滋养我们心灵智慧的财富。
　　想当年自己在得到母亲那枚银簪时，刚刚二十岁，正是懂得钱的妙用的年纪，没有了儿时玩耍的心态，更不知道那个簪子有怎样的纪念意义，只是看清了它的真身原来是银质的，还有翡翠！于是，我们反复琢磨，怎样将她打造成另一番能跟得上时代的模样。现在人们已经不再盘发了，那样古老陈旧的发式谁喜欢呀。于是我们急急地将它改变，最终她变成了一枚镶着翡翠的银戒指。但是套于指上才发现，它既无古朴风味也无时尚潮感，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看。再顿足后悔已迟，她的模样再也回不去了。
　　然而，当时我们并没有感到十分的遗憾，痛悔的增加却是在愈加厚重的将来岁月里。
　　细算一下，银簪本身并不值多少现金价值，银不贵，上面的翡翠也不是很值钱。但是当它们十分妥帖地组合在一起，配以精致的雕镂，经过古老生活的气息浸润，那份美好珍贵便是岁月的回报。
　　我不知道外婆、母亲与银簪有着怎样的经历，但是我知道这每一枚花簪里都藏着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我喜欢上了这些美丽的簪钗，喜欢看《玉簪记》《荆钗记》这些古老的爱情故事依旧在舞台上舒袖长吟。在《玉簪记》中，为避战乱出家作道姑的陈妙常遇上了才情俱佳的潘必正，两人青春蓬勃擦出了爱的火花。在经历了“庭前红泪洒飞花，愁倚湘帘日影斜”的波折后，妙常抛弃了布袍草履，穿上了翠袖罗裳，与潘必正欢天喜地洞房花烛。因为有了碧玉鸾簪作表证，才使得潘必正与陈妙常的爱情有了圆满结局。而《荆钗记》里那对冤家的爱情之路却没那么顺利。试想想，如果王十朋家中富裕，送个金簪、银簪的，不是送那个劳什子木头荆钗，一对有情人何苦经历那一场场生死凄苦？可是没有了其中的悲欢离合，又哪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欢大喜，又哪有这生死相许的感天动地呢。这小小的物件竟是能让人洞见别一番天地情怀。
　　母亲的那枚银簪有着怎样的动人故事，如今我已无处追寻。因为它在被我们打成戒指之后，被冷落、被遗忘，最后不知所终。虽然那枚银戒拥有同样的银质材料、同样的玉质镶嵌，但再也找不到任何生活的印迹，品味不到鲜活的回忆，它的价值被无情地削弱。可是最初却没有任何人阻拦我们毁掉银簪的愚蠢行为，没有任何人想到它超过物体表象所拥有的艺术内涵。我们毁掉的不仅仅是一件精湛的工艺品，更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一段无法复原的历史，还有我们心灵深处最细腻、最柔软的情感。
　　我们总是如此忙于更新，从不曾对旧有的东西细细回味与感知，去静静的聆听灵魂深处的告诫。我们几乎是在焦躁地跟随着时代的步伐前奔，因而根本看不到超出物质表象的深层意义。
　　常常是这样，我们太过重视物质的表面价值，却忽略了它对我们心灵的滋养。

　　作者简介：吴桐，张家口市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散文选刊》《当代人》《民间文学》等各类报刊发表散文、小说、随笔、故事近百万字，多篇散文、论文获国家级、省级奖励。现任张家口市文联《长城文艺》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