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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神(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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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2 15:35:08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刚才还是垫脚垫脚的路面,现在踩上去却有些松软。老万断定,自己跑偏了,要么起初就没踏上正道。他不敢再往前走,调转头,增加了手杖点击地面的频率,只想听见硬邦邦的笃笃声。徘徊良久,仍没上道,手杖点空的瞬间,脚下坍塌的泥土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抽回的身子靠住了一墙绵绵的屏障,随即,左胳膊便夹进一管柔软而温暖的钳子里。翠姑将老万从壕沟边拉回来,从此,她取代了老万的手杖。
  1314天,翠姑算得很清楚。她领着老万在寻找那个女人的路上,不紧不慢地走啊走,将日头跺起来,又踩下去,但终究没有走出闪电河畔。一直以来,人们都以为是跛婆娘带着个瞎汉子.事实上,三年多,他们不曾越雷池半步,仅有的肌肤之亲也少得如同老万稀顶的头发,有,但很稀疏。不过,老万的右手始终搭在翠姑的左肩,须臾没有离开。
  今天肯定要蜗在家里了,老万的光头像盛了开水的猪尿泡,翠姑摸着烫手。两粒安乃近加一粒阿司匹林,老万服下不久,便发出了均匀的鼾声。翠姑在老万前心、后背摸出两手汗,这才把心撂进肚里。出去不大功夫儿,揣回瓶儿罐头。脚还是一颠一颠的,左肩却习惯性地耸着,即便缺少了老万右手的搭乘。
  翠姑并不是识牛头大小的字儿多不过两箩筐的村姑,她喜欢读书,而且是个极易陷入沉思的女人。带着老万跌跌撞撞一路走来,她觉得,世上有距离的不是路,而是人心。不过,她明白,老万寻找改改,是因为他走不出自己。什么时候他把那块儿负罪的顽石从自己心头卸下来,那就是他走出自我的期限。翠姑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老万额头,烧减退了不少。老万抽了抽鼻子,原本空洞的眼睛没有任何动态反应。他是后天落下的盲残,大地万物的形态和天空的色彩自不会从他的记忆中抹去,而占满他脑子的改改,更像他的影子,不离不弃。
  翠姑知道老万醒了:睡醒就起吧,咱们该去找改改啦。
  老万:哦,还去?
  翠姑:想请假啊?
  老万:刚才做了个梦,想跟你说说。
  翠姑:好啊,说吧。
  老万:这个梦挺古怪,跟我救改改的那次经历很相似。
  老万清了清嗓子,似乎在梳理自己梦境中那些凌乱的片段。翠姑听到“救改改”三个字,不禁啊了一声。她想起五年前被塌方埋住时的情景,先是被黑暗裹起来,随后,由远而近飘来一颗耀眼的星星,直抵面门,脑子嗡的一声,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时,不远处的老万先是看到地面上腾起一团尘土,没等他眨吧的眼睛看机迷啥,沉闷的轰隆声就挤进了他的耳朵。寻着声音望过去,一个女人挣扎着试图从泥土中拔出腿来,高高抬起的双臂不停扇动着,似上套的鸟儿。高处的土还在往下陷,老万百米冲刺,朝女人奔过去,到了近前,不见女人的踪影。土堆里,仙人掌样戳着一只手,老万猎犬样将土堆刨起一溜黄尘......
  听到翠姑吃惊的一声,老万问:你没事儿吧?
  翠姑:我没事儿,你说吧。
  老万:我梦见自己死了,被葬进深深的墓穴里。可不久又活了过来,四周一片漆黑,静得可怕,松木味堵得喘不过气儿来,我开始有点惧怕,我肩扛,背顶,脚踏,可棺材纹丝不动。我又用双手抠,指甲一片片掉下来,汩汩的血粘粘地流下来。忽地,又发现自己跪在坟头上,双手刨土,解救另一个犯墓活的人。梦里我看见了红色,自从救改改磨出两手血,我就好久见不到血色了。嘿嘿,当然,别的颜色也一样看不见了,只能是黑老鸦哭它娘--两眼儿摸黑。
  翠姑:咋做这梦,真够吓人的。
  老万:做什么梦不由人啊,你做过恶梦没?
  翠姑:我的恶梦早就结束了。五年前,心爱的人把我从死神手里拽回来,那是恶梦的开头。贪心大、势利眼的爹硬生生把我们拆开,那是恶梦的结局。至于恶梦的过程,我不想在你面前提起。对了,早想问你个问题,人为什么一生下来就哭?
  老万:呵呵,婴儿从娘肚里出来,要换气儿,不哭会憋坏的。
  翠姑:笑也可以换气儿啊,为什么偏要哭呢?
  老万:或许是不想降临人世间。娘曾经和我说,人都有原罪,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带罪来到世上的,来的目的不是享受生活,而是救赎罪过。你说人们能笑得出来吗?
  翠姑:人没出生之前,一没偷,二没抢,那咋就有了罪过?
  老万:听说,是始祖偷吃了老天爷的禁果,祸及子孙。以我看,算是偷盗罪或是抢劫罪吧。
  听老万这样说,翠姑想,老万和他心爱的女人幽会算不算偷?村主任想娶儿媳妇,用宅基地诱惑她爹,算不算抢?同样因禁果受上天惩罚,抢的人逍遥法外,偷的人却受尽了洋罪。先看看老万,多好的一个人儿呀,有教养、有文化,心地干净得就像一湖水。那天,替他爹放羊,正赶上塌方的事儿,他拼死拼活把改改从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从那时起,改改认为,她不是阴间的鬼,而是阳间的人,更确切地说,是老万的人。老万也喜欢改改秀丽端庄的容貌和吃苦耐劳的品质。二人的自由恋爱遭到改改爹的强烈反对,那穷书生成不了个大气候,既然是村花,就得插个高门脸儿,决不可插在粪堆上。改改的执着给老万带来了灭顶之灾。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块儿板砖的袭击,老万再也没走出夜晚。滋事者是谁,老万心里有底儿,但没有证据,民警也不掌握线索。可怜老万丧失了高校就读的机会。临了,他颠沛流离,还要四处寻找听说已经伤残的改改。再说说翠姑自己,她和老万的经历同出一辙,也是因为偷吃恋爱禁果遭致伤残。尽管比老万残数低,但行走起来的路不平,对她这样一个俏身板儿、靓脸盘儿的农村姑娘,无疑成为闪电河畔一只折了翅的天鹅。好在她遭受的是过失伤害,不像老万那样不明不白地永远走进了暗夜。翠姑的腿伤在膝盖儿,愤怒的爹踢出罪恶的那一脚,翠姑就捂着膝盖蹲下了。伤得也巧,膝盖骨没破没裂,里面的软组织却遭到重创,这让外科医生也犯了难,最终还是没有恢复成正常腿。翠姑落下这老病腿,跟夫唱妇随的娘有直接关系,如果把爹比作小日本儿,那娘就是铁杆儿汉奸。那天,娘把窥视到的情报泄露给爹说,那个后生的嘴在翠姑脸上拱来拱去。
  想到这儿,翠姑的脸红到了耳朵根儿。她不由背转老万,但忽而又意识到,老万不会看到红色,当然也不会看到她的窘相。
  老万似乎察觉到翠姑的心思:你在想什么?
  翠姑忙慌地岔开话题:我,我在想,如果给你三天光明,你最想看些什么?
  老万:你猜猜。
  翠姑:我想,首先,你要把我这根手杖变成魔杖,不论改改在天涯海角,你都可以找到她,然后乘着魔杖,也就是我,带改改在天上飞,周游世界,尽览美景;或者像海伦•凯乐那样合理分配三天时间,实现终极目标。
  老万:海伦是以救世主的胸襟追求光明的,我只能抱有一颗普通人的心,涉足生命的浅层。
  翠姑:说具体点儿。
  老万:如果给我三天光明,我只想陪你一起去看海。沿闪电河畔而行,顺闪电河水而下,去看那有容的海。每一条河流都一样,上游潺潺奔流,中游澎湃激荡,下游舒缓涌动,终究都要汇入大海。人的一生经历了婴幼儿、青少年和中老年阶段,与河流的走向极其相似。这些年,你带着我一直徘徊在闪电河畔,我也一直在想,水在不停地流,人在不停地走,河的归宿是海,我们的归宿呢?
  老万顿了顿,翠姑接过话茬:水往低处流,一去不回头。人可是要往高处走的,并且在爬坡过坎儿中学会了不停地回望,有时,不得已还得走回头路。
  老万:哦,人是万物的灵长,会创造,也能毁灭,有其善恶的两面。
  翠姑:没有恶就没有善,善恶是同源的,正如你和我,既互为恶因,又互为善果。俩好搁一好,却遭人算计,但因残疾,最终走到一起,你要找的改改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老万:我的眼瞎了,但心没瞎。
  翠姑:那你为什么要拿出1314天的耐心,装聋作哑?
  老万:怕失去我的神。
  翠姑第一次见老万眼里涌出泪水,她伸手抚摸着老万的脸颊,喃喃道:我何尝不是呢......

  作者简介:常云,张家口市沽源县人。河北省作协会员,《长城文艺》签约作家,沽源作协副主席。出版小说集《禅根》《胜出的短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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