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的春天（耿海丽）

张垣文学

　　立春过后，一个人去野外寻春。我看到路边潮湿的土地上，野草已经返青，荠荠菜也伸展开了细嫩的枝叶。前几天的一场春雨，让大自然的万物都有了知觉。杏园里，含苞的花一簇簇地立在枝头，只等着一夜春风的到来。
　　在这样一个能看得见春天的午后，我如约去探望一位病重的朋友。我去的时候，她刚刚挂完吊瓶，整个人却和外面的春天一样精神气爽。她对反反复复的住院早已习以为常，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病容，和我初识她时一样爱笑、爱吵、爱热闹。闲谈几句之后，就计划晚上约更多的朋友去小聚。
　　路过一个花卉园的时候，她看到绿萝，就给我们讲她养的绿萝怎样爬满了屋子，一边拿着相机拍着自己喜欢的花，还让我们帮她与花合影，她的笑脸，真的可以与花较艳。我看着她如花的笑脸，四望满园盛开的花，心里想：这个如此爱花、爱生活的人，这个如此乐观积极、在病魔面前从来不知退缩的人，哪一种植物才能配得上她呢？
　　她自名青青草，是因为喜欢木屋、小溪、青青草的大自然。也许，只有野外那些不畏严寒、最早觉知春天的青青草，才能配得上她的性情。
　　我和青青草是在户外的驴途中相识的。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识的那个春天，是去青岛爬崂山。在下山的途中，我因为经验不足，与另外的两位驴友迷了路，没有跟上大部队。走在前面的青青草从队友的对讲机里，听到我们迷路的消息后，与两位热心的男驴友一商量，决定让他们回来接迎我们。两位驴友在身体已经极度疲劳的情况下，返回十多里的山路，找到了迷路的我们，陪着我们走出了深山老林的迷途。回来的路上，我们还分享了青青草的最后一瓶水。在户外经常爬山的驴友都知道没有水意味着什么，但是，作为资深驴友的青青草却把自己最后的一瓶水送给了我们，没有丝毫的犹豫。
　　在和青青草越来越近的交往中，我都不得不相信那句“缘定前生”的古话。和青青草的相遇、相识，再次让我笃信，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就能相识的人。壬辰年秋天，我们一起去爬泰山。下山的时候，我们走的是山高水长的后石坞。在溪流潺潺的山间，我们同时被面前的美景所震撼。青青草对大自然由衷的喜欢再次暗合了我的心思，让我生出高山流水的感觉。一路行走，听她说着驴友的趣事笑谈，再远的驴途也感觉不到累了。就是那次在后石坞和青青草一起看水，让我对高山流水的故事有了新的认识。泰山归来，我写了一篇游记《高山流水》，在文中，我这样写道：“路遇的人，对一座山的共同喜欢，对一段文字的共同欣赏，甚至，对一朵花的共同赞叹，对某种美味的共同感受，不都是高山流水的一部分吗？万丈红尘中，我们可能听不到高山流水的绝唱，也遇不到那个摔琴的人。可是，某些时候，我们无意遇到的人，不经意中发现她（他）的某些想法竟和自己如此相同，她（他）的气质竟如此让自己欣赏，或者她（他）的性情和自己如此相似，她（他）的习惯也和自己如此接近。这些遇到的人，让我们心生的欢喜，不都是从高山流水而来吗？”
　　我和青青草因为对大自然共同的热爱，几次同行之后，我们便从户外走进了彼此的生活。并且，因为性情相合，成了惺惺相惜、无话不谈的朋友。这时候，我才知道性格开朗的青青草，其实在生活中经历的苦难非常多。她在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作为家里的老大，生活的重担理所当然地压在了她的肩上。她早早地便缀学在家，靠着种地和四处打零工，她帮着母亲把两个弟弟抚养长大，帮着他们结婚成家。她嫁了本村的一位男人，本以为结婚后，可以靠着丈夫省心地过日子了，谁知她的丈夫又不是那种能顶天立地、支撑门户的男人。无所依靠的她，只能靠着自己去打拼。结婚几年后，为了寻找生活的出路，她凭着自己的缝纫手艺，离开老家，去邻镇买下一处店面，开了一家做窗帘的小店，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干的时间久了，大家都认可了她热情实诚的服务和娴熟的手艺。十传十，十传百地，老客户慢慢多起来，她的生意越来越好，生活自然也是越来越好了。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我以为她以后可以过好日子了。那时，我眼里的青青草，是一位要强、能干、开心、无忧的女人。
　　谁知，一次偶然的机会，才让我真正全面地了解了青青草。
　　是去年的初春，我因身体偶染小恙，心情郁闷至极。又加上生活中一些不顺心的琐事也日日困扰着我，让我几乎要积郁成疾。一天，遇到我和青青草共同的一位朋友，朋友明显地感受到了我极其悲观厌世的生活态度。朋友对我说：有空去看看青青草吧，你这点破事，和她相比，能算啥？青青草？青青草怎么了？我再问，朋友不语，只说让我去看看她。
　　带着满腹疑惑，我去了青青草家里。多日不见，我看到青青草消瘦了一些，但气色很好。说起我的来因，青青草大笑。再问，她才告诉我，她刚刚从医院回来。我问她：什么病？青青草长叹一声对我说：你不知道，我早就是判了死刑的人了。
　　原来，早在五六年前，青青草就查出自己得了恶性肿瘤。从那时候起，她开始不停地在医院和家之间来回地奔波。期间，她没有停下自己的工作，甚至也没有和更多的人说起自己的病，就连自己的儿子和母亲，她也没有说实情。每次住院治疗，都是她自己去和医生谈手术方案，定手术时间。每次做完手术后，一出院，她接着就和健康人一样干活。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病人，从来没有在出院后躺在床上休息过。那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刚出院没几天，已做完一批加急的活，又刚去外地进完货回来。空闲的时间，青青草就和驴友们到处去爬山。她喜欢大自然，以前一直没有时间出去玩，现在，她只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尽可能地少留下些遗憾。而出去爬山看风景，就是她曾经最想做的事，所以几乎每一场自然的盛景，她都不想再错过，因为，命运之神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也许就是她顽强乐观的精神让若即若离的死神对她望而却步，只能远远地注视着她。和她一起得病的病友，大部分都已离去，只有她，还在抗争。如果不是听她亲口诉说，我绝对不会相信眼前这位神采奕奕的女人，竟然会是一位时时都在与死神擦肩摩拳的人。不只是我，认识她的驴友，肯定也没有人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想起大雪过后，那次我们一起去踏雪寻春。走到一处难攀的峭壁处，青青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布绳，让我们攀着绳子爬上去。她说：这个地方我来过好几次了，下了雪，如果没有可攀的东西，根本就上不去。所以昨晚我用家里的碎布缝了这条结实的布绳。现在要是用塑料绳或麻绳，肯定会打滑。她的细心和周到，让我们当时都很感动，也正是因为有了青青草带着的那根布绳，那一次我们才有惊无险地顺利到达山顶。在山顶上，我们赏雪看景，海阔天空地神聊，玩得不亦乐乎。我还想起，那一年的春天我们一起去赏连翘。闲散的行走时，青青草从山上捡了好多塑料瓶装在自己做的垃圾袋里。我们下山后，路过村庄，她把捡来的瓶子放在了一个垃圾箱的边上。我问她为什么不放进垃圾箱里呢？她说：放在外面，如果有来捡瓶子的人，可以方便地拿走。这就是青青草的风格，事无大小，处处替别人着想，把温馨和方便留给别人，却从来没听她埋怨过生活对她的不公。
　　自从那次去青青草的家里，听她讲过自己和命运抗争的故事后，我对生活有了更多的认识，对青青草也有了更多了解。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青青草的病越来越重，她去医院的次数也会越来越频繁。她仍然在工作和看病之间来来回回地跑着，也仍然坚持和我们一起去爬山，仍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位病人。
　　早春的这个夜晚，我们和青青草坐在一起，举杯相邀，庆祝春天的来临。大家随性而饮，也谈神论道，开怀大笑。青青草从来不忌讳谈到自己的死，她总是跟我们说：我死后的愿望就是能留在山中，在自然的怀抱里长眠。我敬服她对死亡的态度，面对近在咫尺的死神，她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却能如此达观而镇静！
　　初春的天气，还是寒意料峭，未来也许会有春雪，但春天毕竟已经在我们的眼中！

　　作者简介：耿海丽，笔名若水，山东省邹平人。少喜文字，随心所书，偶见报刊，不足道。信奉性灵写作，记录心之所思所感，虽无所成，至今笔耕不辍。爱远足，慕老庄。自然之道，写字做人，皆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