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富有,但不残缺,生活还是天空,童年的时光。家也是完整的,虽然奶奶在我五岁时就已离世,但爷爷还在。爷爷那辈的人还有同居家祠的伯爷爷伯奶奶,另外还有一位伯爷爷伯奶奶住在离家祠一里之外的洞冲铺。有时候,家祠外的那位伯爷爷来串门,爷爷和两位伯爷爷就在家祠门廊里一长条凳挤坐着聊天,一把白铜水烟壶你吸了我吸,在递出之前用手紧握着壶咀摩擦两圈算是清洁,相敬亲热。家祠也是完整的,后面三间主堂左右两间的门楣上“昭昭”“穆穆”四字清晰,宛如四个黑眼睛俯瞰前面的戏台、两面的看台,以及长久凝视发呆的我。家祠的正门是穹形的大门,两页厚重的木门,我们要用些力气才能关阖,而它总是吱吱呀呀的唱着歌迎合我们,鼓动我们更加的倾斜着身子使劲的推开或者关闭,它则把吱呀的歌唱得愈益欢畅淋漓。许多时候大门总是开着的,似乎随时迎候着客人,也让家祠没有半点森然,虽然它肃整庄严,宛如一位威严的老者脸上让人感觉可以抵达内心的慈爱谦和。这时候的家祠实际上完全退出了家族宗法承载的角色,甚至于家族符号的状态也荡然不存。它不再有自己的姓氏,而是毫无附着的“公”。家祠另一面是村小,一间一间改头换面的房子里整齐机械情感模糊地朗诵天地太阳月亮以及刘胡兰董存瑞。朗朗之声并没有嚷嚷之烦,反倒衬出家祠家居一面的安静,时间的温馨,空气的芳香,公鸡母鸡在屋子里踱步唱歌,为一只突然出现的虫子狂喜地追啄扑凌,房子里顿时荡起尘埃和生活酽酽的亲近。而村小一侧靠里头住着一位赵姓的伯伯,伯伯似乎不常在家,伯娘是一位温柔且极少言语的女人,脚步轻轻的来去,飘浮地上的一朵云似的,家祠的安静更添了几分。 堂伯伯那时候还在县政府工作,我的父亲也在县委工作。在一个山乡的同一屋檐下俩兄弟同在县政府里工作着,家祠显然有着稍稍不必言说的尊贵,常常接纳一些恭敬眼神,那些虽然是随意的对于家祠的称谓里总捎带着敬与爱,这些内外的亲敬酿造家祠里荡漾着温馨暖意。我开始念书,一群堂姐姐和堂兄弟也在上学,家祠另一面的朗读声时时在西坠太阳斜影里三两的重复,也可能在晨起锅铲声和炊烟油香饭香中响亮起来。家祠里只有老人妇人和小孩,没有大男人的家祠里仿佛有些小心翼翼,当然也让我们少了一层管束,放学以后的时间就大多在外面贪玩,或者在家祠里追赶。堂姐秋很会抛籽,小小的石头籽在手掌和泥地间翻飞,五个手指似乎个个带着明眼一样总是准确地抓到空中飞动的石子,然后又能准确无误地轻巧地放在应该的位置,然后又能轻巧地抓起其中一粒石子而丝毫不会触动其他,几根小手指恰如小鸟的啄飞扬灵动。秋跳房子也是能羸的,她单脚能蹦很久,而且极稳,如是她总是能有好多好大的“房子”。当然男孩子总是玩些有点危险性的,譬如踩高跷、爬树、翻墙等等。堂哥国是踩高跷的高手,他能一只脚踩着高跷蹦着走很远,让我们胆颤心惊的羡慕佩服。堂姐菊已在帮助堂伯母她的母亲做些针线活,她跟我们在一起时多是帮我们掏耳,或者在六月阴凉的堂屋里坐在泥地上给我们捏痱子,一边给我们讲些我们半懂半不懂的故事,南风从堂屋的大门软软地拂过来,阴凉凉的舒服香甜,常常我们就枕着堂姐的腿睡着了。可是堂姐很快就要出嫁了,有天,姑父母带着一个人来家,他们就坐在堂屋里说话,只见堂伯母进进出出的忙,堂姐却是躲进里屋不出来,姑父母带来的那个人规规矩矩的坐着,我结结实实地看着他,他用眼唤着我过去,我却对着他做了个鬼脸跑开了。春天花开的时候,妈妈用几根细细的线在堂姐脸上来回地夹着“开脸”,堂姐就这样做了新娘。 我跟随爷爷到菜园子里去,爷爷扛着锄,他放下锄俯身为我捉了一只“冲公米”,细长的腿细长的腰头上还有两根长长的须,我用手捏着两条细长的腿,“冲公米”就对着我一个劲的点着头,那种虔诚让我有些害怕,我问爷爷,它为什么冲着我点头,爷爷望着我而后说,那就放了它吧。为什么?它想飞了。我是捏痛了它,我松开手,它长长的细腿一使劲飞走了。菜园里散发着青嫩叶汁的味,爷爷用锄松土,泥土酸腥气附着地的呼吸缕缕地钻进我的鼻孔,有些醉人。蝴蝶们亲热着爷爷,它们在前头舞着,爷爷挥锄的动作就有些轻盈,铁锄在青菜的疏朗间轻轻悄悄地出没,能听到泥土舒服地呢喃呼吸。可是爷爷总是很早就在菜园里忙,那时候我香香地睡在被窝里做着千奇百怪的梦,后园里爷爷与谁说话,遥远而亲近,半睡半醒间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不知道两者哪一部分最真实。 我与堂兄妹常常去外婆外公家,到外婆外公家去,如果走近路,就要翻过一座山,我们是太爱太喜欢那段上山的路了,很窄很徒的,爬得胆颤心惊的兴奋,因为俯下身去攀缘什么时鼻尖常常就与山花相吻,花香混和着灌木的青嫩叶汁味,浓烈好闻极了。外公一定在菜园子里忙,满脸开满慈祥的花迎接我们:又来了一群小馋猫。外婆一定颠着小脚爬上楼去拿出很多好吃的东西来,糖呀花生的,有时还混着几颗干的龙眼。有一次堂哥国对我说,不让你上我外婆家去。我反抗,是我外婆不是你的外婆。堂哥坚持,我哭了,跑去问妈妈,妈妈问我:外公外婆爱你吗?爱。爱堂哥吗?我在心里迟疑了一下说,也爱。快去跟堂哥说,外公外婆是你的也是我的,因为妈妈跟伯妈都是外婆的亲生女儿。堂哥没有再坚持,而是牵着我的手去池塘边玩,而且跟我捕捉了一只红红的蜻蜓。 家里有人病了,伯爷爷就会在堂屋里燃香点烛,双手捧着三支点燃的香恭恭敬敬的朝着神龛念念有词。有一次堂妹病了,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伯妈哭喊着,爷爷从里面冲出来,快去洞冲铺叫医生。我突然明白什么的就朝外跑,小小的我一口气跑到铺上把医生找来。堂妹醒了。伯爷爷五体投地匍伏在地上,对着神龛里的列祖列宗诉说,眼睛里已是泪花闪闪。 转眼,我已成退休老人,远方的家祠早已拆除,片瓦不存,爷爷一辈全走了,父亲一辈的伯伯和伯妈也走了,今天刚过春节,我的一位堂兄竟也逝去。一个个亲人的远逝,那缕缕血肉相联的亲情愈益地弥漫满心满胸,家祠上空那些云彩常常在我梦乡里飘呀飘的引逗我高兴仰望呼喊膜拜,躺在绵软床褥上的人梦醒时心里却是空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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