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上，春上

那一夜

(一）
春天来得急，去的也快。
先还是婷婷袅袅的鹅柳，在不经意间冒出了嫩芽。像紧裹心事的一首小令，或者半阙宋词。只等春风一顾，就把七彩的锦丝捻出来，绣出燕子低飞，轩窗杏花。然而，心绪再是美好，春天的妙曼，一霎间也就过去了。像少年的白衣衫，干净，青春。又如诗上落下的矫情，落笔就羞涩。比如：一点惊鸿刚刚醒来，一叶舟影悄悄停柳，一片瓦砾巧卧浅草。都是初见的菀尔一笑，盈眸清亮。
可惜就那么一首新出的小令，刚刚启唇就欲言又止了。跌落在春天的尾声里，不忍离别。
青枝犹在，岁月已晚，我们都在一瞬间忽为旧人。
四月裂帛，最是赏春时。趁着花欲然，斜风陌上，前往深春里去。
要去就向原野里，野处才见得花开灼灼，绚丽四溢，翠色与嫣红疏密有致。穿越深径，踏过花音，有小亭幽幽而落。举目望去，一枝桃花檐下听春，两只雀鸟卿卿相顾。此时，深野无人，我可以把目光放肆的落与一朵粉嫩，偷看蕊的娇羞。深嗅几缕清香后，紧随着音韵儿清唱几许。也可以把豆蔻揽于怀，藏于袖，亲与颌，尽情给予心底最深情的柔软。
春天的野地里，草木青青，野花竞相。一湾水，一溜篱都像是新生的清澈，碧净。连翠鸟的一声轻啾都是沾着水润儿，从舌尖上跳出来的顽皮。成千上万的雀儿，一排排站在电线杆子斗嘴或静立，像是蝌蚪游上去的五线谱。开满油菜花的原野一望无际，江南韵致的白色马头墙，错落在农家园舍里。与一树桃花遥相呼应，与一座青山相对忘机。
我从田埂上跑过，软风揭起裙底，花朵嗔欢在小腿，惹来落霞羞怯微醉。
当炊烟向晚时分，夕阳倚在树腰。满天的落霞赶趟儿似的，图腾翻涌，似乎想要说些盛情的话语。黄花在原野中静静安详，桃梨醉倒在水墨里浅香盈动。白墙，烟柳，水湾，都偷取了江南的一瓦墨色散落于此。远山含黛，釉色绮丽，恰如等待有缘之人一影相遇，惊鸿于人间天上。
我想，这里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是自然赋予人类的蜜语。而我只是路过或者特意寻觅。觅一处净地，等着白鹭从夕阳里飞过，朝来暮去；觅一缕炊烟，等檐上的青瓦，闻见锅台上的麦香，尽情吮吸。觅一湾清溪，等舟远汀静，一弯新月如钩，且把惆怅娶。
（二）
喜欢在春天的暮色四合时分，向陌生的郊野去，越是深远越好。这样连花草都不识得我，我也不识得它们，都是初见一般欣喜。殊不知这样也是不好，总是记不得来时路，下一次再也寻不见了，只留得一声叹息。
日后，清美的记忆里，总是：细雨洗翠陌上花，燕子飞过剪剪风。
记得有一日外出看春。说是看春，其实是想在郊野外，拾得一份好心情。路过镇子上街道，恰巧看见一对新人的婚宴。戏班子正从幕后走来，青衣花簪舞起水袖，“咿呀呀”的小曲儿唱惊西厢。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草芥上的露水湿了裙角。来时看见的一处小屋里，还是传来唱着京腔的乐曲，“梆梆梆”的鼓点，踩的正欢实。
想必这里是一处亡灵的地域，有青烟一直斜过上空。在这样一个黄昏里，野外的僻静处，小屋四周都是开满油菜花的香海。一个亡灵独自听着送行的歌，身上的绫罗绸缎正好当戏装，当然也是可以大吼一声，扯破嗓子，唱响今生的最后一春。
一个灵魂卧于花海中，和春天一起，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而我，恰好见证了新生与别离的两处戏，心绪不由的应景而生。就想起汪峰的歌《春天里》：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就让我留在，留在这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就把我葬在，葬在这春天里。
暮色里，斜阳在外。余晖射宽湖面。清波泠泠间，一叶小舟在灿烂的落霞里穿行，穿过光阴的彼岸，一直像远。我孤立于此，看着它们，看着它们没有看我。看着日落千山暮，露冷白屋贫。似乎闻到了花落荼蘼红烂醉的味道，闻到了青苔沿着石阶向上攀登的骨力。
我和你，都是这其中的一个。
（三）
春色甚是美好，到处都是喷香的，酥软的，轻轻靠近。
青野里，一只山羊带着小羊羔吃嫩草。娇气的小羊羔吮吸几下妈妈的乳香，又闻闻草尖，蹦跳着小蹄子蛮是可爱。田埂上，放羊的人正在翻看一本的书。湖水里，亲亲的鱼儿跃出水面，又极速落下，与另一尾相合。落日挂在树腰，坐轮椅的老人，凝望着辽阔田野。燕子嘴里啄着小虫儿轻快飞过，几个农人正在侍弄菜园子。
我看着这些，这些也正看着我。
忽而香远，春天就过去了。看着道路两旁的风姿花帘，村落人家，以及雾罩青篱，忽然产生一个念想：假如这是一处世外桃源，我从春天来，再往春天里去。这一处的春花谢了，深处的春天刚刚到来。就这样依次往幽深里去。遇见的每一处，每一天，春色正好接上茬。走累了，索性就坐在桃花流水的青苔上，与时光握手言和。看闲花自落，鱼游清溪。与一池春水对视间，不言行至水尽，坐看云起。
在这个春天里，迎来了许多感动的情节。一个亡灵安详离开，一对新人揭帘新房。油菜花开的正好，梧桐开的正好，小羊羔也乖巧的好。这里就要拆迁了，花儿和草木不知道，只有我看着，疼惜着。桐花不知道深宅庭院，寂寞锁清秋。它只顾使劲的开，使劲的开。开成浅紫色，诉说我们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前尘与未来。
春天里，相遇了许多美好的故事，随着一茬又一茬的青草，在年轮里祥和静默。一些缜密的心绪，就像吃着一颗颗甜津津的樱桃，芊指放进嘴里，便可樱唇轻启，吐出几行小字来，给予你。咽下去，就在心里生出一个春天。一厢欣喜，静在一枝。
春天里，你在春上坐。而我始终向着野径，花墙，鸟影，相遇一处又一处的桃花源。
只往深处去，不言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