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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莜面香自苦寒来(王殿君) [打印本页]

作者: 张垣文学    时间: 2018-8-26 13:43
标题: 莜面香自苦寒来(王殿君)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莜面总是与苦寒纠缠在一起的。
  春不刮,土不开。惺忪的泥土已顶出鹅黄的草芽儿,可那裹挟着沙尘的大黄风经常刮得是暗无天日。每当这时,因缺氧,人们呼吸都困难,将头伸在水瓮上,清凉的水气升腾着,使人得到了些许缓解。风吹树杈声、电杆电线声、飞沙走石敲打玻璃声……反正能动的,在风的鼓噪下,一起摇摆,各自被迫发出了撕裂破碎之音。
  种地得遵循节令,无论空中飘的是黄沙还是黑土,庄户人眯缝着眼,该种啥种啥,耽误不得。一犋牛或一犋马拉一套人扶着的播种犁,其后跟一人,肩挎着莜麦籽袋子,均匀而有节奏地往垄沟里撒着籽种。因风大,籽儿被刮得四撒五野的,乱了章法,只好在风向一边再配一人用麻袋片子或布帘子尽量遮挡住撒籽儿人的手势,只有步伐和动作协调一致,才不至于浪费籽种。紧随其后是打磙子的,在磙蛋子前边的木板一划拉,翻开的土便将籽种掩埋,再用磙蛋子压瓷实垄沟,一是保墒,再是以防大风吹出籽儿来。如果队里有闲牲口,就套一头二岁小牛或小马由一个半劳力牵着打磙子,或者由小后生人力代替。扑面的沙土沾在脸上,嘴唇干裂都不敢舔一下,舌头在嘴边小心一扫,咯噌咯噌尽是沙,也难怪外地人叫咱坝上人“黑头羊”。
  乡亲们有句俗话叫,饿死老娘,也不能断了籽墒。明知道籽种的重要,在播撒前都拌了杀虫粉,有的人趁人不注意,放在手里搓巴搓巴,麻溜地扔进那血盆大口里,用以缓解难耐的饥饿。队长为了避免吃籽种而影响收成,将大粪拌入其中,也难以杜绝。心大之人,嚼的还是蛮香,反之,则边嚼边嗷嗷呕吐,貌似男人有了妊娠反应。
  绿油油的莜麦长到一大拃高,杂草也搭顺风车肆意疯长,为了给禾苗松土和除草,及时锄地就显得非常重要。人们圪蹲着挪小步锄地,腿疼得不行就跪着锄,锄头锄去了垄背上的草,垄眼上与禾苗混长的草只能一棵棵用手拔掉。锄上一天,胳膊酸疼酸疼的连饭碗都端不稳,小腿肚子疼得簌簌簌直抽筋打抖。过些时,禾苗长高了,草又上来了,只得用长把锄头,人骑着地垄再锄一遍,否则,草疯长起来,盖过庄稼的势头,恐怕到时草籽的产量比莜麦的产量还高。庄稼可糊弄不得,农谚道,你哄地皮,地皮哄你肚皮;人勤地不懒。哪个农把式敢不信!
  秋不刮,籽不来。那满挂着铃铛的莜麦像波浪似的“唰”地一波涌过来,又“唰”地一波涌过去,集体整齐划一地舞蹈着,欢快地歌咏着,一天天由深绿变浅绿,由浅绿转黄。莜麦那独有的金黄在坝上人眼里,美得无与伦比,是那种让人心动的美。如果让家乡人画一幅画儿来表达,画中所凸显出的一定是对生命的礼赞和无尽的感恩,以及饱满的情感和希望……寻着风中的味道,他们心里怒放出了花儿,莜麦成熟了。
  社员们每人认领两垄地,一字排开,开镰割莜麦。有个别手头有劲且腰板儿好的,500米地的长度,可以哈着腰一气儿割到头,大部分人都是割几把,腰疼得受不了,直起身子瞭一瞭,还那么远,埋下头再割几把,再展展腰,如此反复,腰像断了似的疼。俗话说,八月秋忙,绣女也得下场,可不敢耽误!
  莜麦,它确实与众不同。什么小麦、胡麻、黍子、谷子等,地性越好,肥水越足,它们就收成越高,莜麦却不然。肥和水恰到好处,长一米四、五的莜麦,颗粒饱满,不长不短正好割,若肥和水过盛,可以窜到一米八、九,甚至更高,莜麦长得高,穗头也大,待成熟时,莜麦杆发黄变脆,硬头子秋风滚过,嘁哩喀喳全部爬下,一片狼藉。经这么一摔打,莜麦铃儿撒了满地,不减产才怪!
  莜麦虽然是种植物,但它极有原则性,如果它超产了,还会大大降低它的口感和品质,使你难以品尝到原有的精髓。它不想大富大贵,更不想养尊处优,它更愿意过平平淡淡延续传统的生活,如果你试图强行改变它,它宁愿就着秋风一睡不起,或者自动抽筋去骨,从而提醒着你,在它身上不要抱有过分的欲望。它更是有责任的,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不肯为人类的贪婪而让步,人们将它推崇为天然低糖保健食品,是对它品质的肯定,孰不知,它的精神内涵更令人仰慕!
  将莜麦拉到场院,一捆捆脱谷出来,十多个人两边站开抖漏着秸秆,使之与莜麦颗儿分离开来。年轻人最怕脱谷了,那飞飞扬扬的麦毛毛钻到衣服里,能把人痒死。秋天,脱谷经常得打夜战,未婚的闺女后生们平时有好感的,干活时总愿意往一块儿凑,有胆大的后生们黑灯瞎火的总是借机将女女哄到避静的柴火垛旁,说要人家看一样东西。女女问看甚?后生既激动而又神秘地从兜里掏出了雪花膏,说送给你的,抹你脸蛋蛋上粉扑扑的更酸正。女女红着脸说俺不要。后生硬往她手里塞,正在拉扯着,忽然有人路过,他俩便慌不择路地跑开了。不几天,后生家差了个媒人去提亲,女女的父母一口八个不同意,说后生眉不秃来眼不瞎,只是油嘴滑舌不诚实,将来咱闺女主不了他,怕受气。后来乡亲们的闲话传到了她父母耳朵里,说她家闺女早跟那后生钻柴禾窝窝鼓捣上了。这么一传,那闺女的名声就坏了,她父母唉声叹气地再三掂量,最终点头了。那时,年轻人能自由恋爱,且开花结果,在乡下着实不易!农村的青年男女,在田间地头,在火热的劳动中,产生的爱情纯洁而美好,像莜麦一样朴实。
  冰封地冻后,人们开始淘洗队里分的那点儿莜麦。将莜麦放进水锅淘两遍,使之洁净,并去除麦余子和沙石,沥干水分后,去公共炒锅坊炒熟。一人用胡麻秸烧着火,另一人用炒莜麦刮子来回在锅里搅和,将莜麦炒到发鼓变脆,又不至于发黄即可。欠火候的话,做出的莜面不筋道,火候过了,看上去就没那么白,会影响人的食欲。
  炒莜麦时,孩子们像过节似的开心,大人会给炒上一小簸箕焦黄而饱满,酥脆而油香的黄莜麦吃,更不要说在炒锅灶膛里烧的山药了。那沙喷喷翻着白花儿的绵圪蛋,吃上一口,你立马觉得,再苦再难的日子也还是值得期待的。
  莜麦经粉碎机磨成面粉后,莜面便正式诞生了,放进面瓮或面柜里,越满,人心里就越踏实,坝上庄户人哪个没品尝过饿肚子的滋味!
  做莜面鱼儿或莜面窝窝,要用沸腾的水和面才行,这样做出的莜面既柔和又筋道。每个村里总有那么几个做莜面能手,一般都是大姑娘或小媳妇,人年轻,手脚麻利,一条马尾辫儿在身后跳跃着,两只手在面板上能同时搓出十条面鱼儿,要粗有粗,要细有细;左手拿面,右手揪一块面剂,在水泥砖或其它光滑面上用手掌推成面片,用食指一卷,一个莜面窝窝便制作成功了,如此一个挨一个排在蒸屉上,薄厚均匀,一抹抹高,横竖成行,像接受检阅的士兵。蒸时也不看时间,水开入锅,蒸汽从锅沿升腾上来,闻见莜面的熟香味时,便可出锅,全凭感觉和经验,早出或晚出几秒钟都会影响莜面的口感。
  如此算来,莜面得经过“四熟”才可入口。在地里成熟、锅里炒熟、开水烫熟、然后蒸熟。是哪位睿智的先人将莜面的吃法研究的如此奇妙?那一定是倾注了非凡的情感和爱,才让当地这种普通的植物具有了如此光辉和情怀,与坝上人的生命融于一体,割舍不开!
  莜面是蘸着吃的。说起蘸着吃,还闹出了不少笑话儿。当地人告诉外地人,莜面要蘸着吃。外地人以为要“站着吃”,忙直溜溜站起来,不敢坐下,经解释后才明白,此“蘸着”非彼“站着”。
  吃莜面可以用熬山药、山药熬豆角、熬倭瓜做蘸水,也可以炖咸菜叶、蘑菇肉汤、蒸鸡蛋羹、调凉汤等。吃完饭后,再将剩余的汤汁兑开水烫嘴烫嘴地喝上一碗,饱嗝一打,真不知今夕是何年!
  莜面与山药搭配,能做出百样饭,在那苦寒的年月为了生存,可怜的人们动了多少心思呀!做莜面看上去就像在表演,更像一件件艺术品,如果也举办个赛事,那会涌现出多少大师呀!
  坝上的姑娘远嫁他乡,到娘家来,走时不忘带点儿莜面回去,谁知做出的莜面难成样子,原来是水土不服。有人就编了顺口溜:两吨一出溜,出溜到玉米沟,想起莜面泪长流。意思是爹娘将闺女远嫁异乡,跟男方要了好多彩礼和物品等,从小生长在坝上的女儿常年吃不上莜面,想念故土的情景。
有外地人在张家口地区工作或生活久了,也深深爱上了莜面,回老家时也不忘给亲戚朋友带点儿品尝,本来学会了几样饭,回老家想露一手,不料却演砸了。他就纳闷儿,难道这莜面不能走远路?是把魂儿留在老家了?孰不知,是他乡水软,拿不住面。
  那一株株莜麦,它们钟情于这块热土和精心侍弄它们的人们,它们更见证了周而复始延续它们命脉的此地人的苦难岁月,甚至吝啬的不愿让更多人来分享,因为外人不会从中吃出那难言的情感和理解,吃出那浓浓的情和深深的爱,他们只会凭感觉说出“好吃”与“不好吃”而已,很难有其它内容。
  如今,播种机在地里一走一过,不几天,青苗便随风摇摆着争先恐后地歌赞着生命的美丽;除草剂一喷一片,既松了土,又只长禾苗不长草;联合收割机更来得直接,那庞大的胃口,吃进去的是庄稼,吐出来的是归类分明的秸草和莜麦颗儿;将莜麦拉到磨坊,人家一条龙服务,使专用机器连淘带炒,然后磨成面,所有过程便捷省时;还可以去除莜麦皮,磨成精粉,那样面是白了,但吃起来味道却没那么浓香了,当地人吃起来总觉不够地道,不过瘾。
  每当地牛在哞哞地吹着号角,蓝天上,雁阵声声,白云为其伴奏着悠长的笛音,那一双双翱翔的翅膀,凌驾着长驱的风,还有那无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沧桑,满怀离乡的酸楚,发出啼血的呼唤,离愁就像心上的草,泛着一地秋黄……
  望着城市的上空,我突然想起了娘,想起了莜麦,我回了趟小村。多年没有下地劳作了,让娘找镰刀时,娘说镰刀都挂在闲房生锈好几年了。
  锈住的是镰刀,却永远锈不住我们追忆过往的那颗心。眺望着金黄的麦浪,听着那悦耳的莜麦铃铛的相互嬉闹声,我清楚地看到,莜麦从来没变,它一如既往地伴着我们一路走来,但我们此时的心情和今日的生活与过去却不可同日而语,内心涌动着的更多的是可以把控的幸福与甜蜜,而这深刻的变化,对于我们来说,也许,一切来得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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