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垣文苑

标题: 五月九日(胡学文) [打印本页]

作者: 张垣文学    时间: 2017-5-24 10:22
标题: 五月九日(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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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是石有的叔叔。当然是亲叔叔,不是半路地随便认下的那种。石有父母早逝,他是我带大的,可以说,他就是我儿子,我就是他父亲。石有是个孝顺孩子,不像我另外两个畜生……算了,不提他们了。有一年我腰间盘突出做手术,石有陪我一个多月,两眼熬得红灯笼一样,我那个心疼呀。可是,我对不住他,他结婚时,我一点儿没帮他。我是个工人,十年前厂子就半死不活了,我妻子没工作,在裁缝铺打零工。家里存不下大钱,但三瓜两枣还是有的。本来我打算给石有几千块钱,一个人一辈子不就结一次婚么?……再结就不算数了,我的工友老王倒是结过多次,六次,可没一个老婆是他自己的,扯远了!……我妻子不同意,我没拗过她,她不是小气鬼,我也不是别人猜的那样怕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唉。我把自己仅有的一百五十块私房钱给了石有,说起来我都脸红。石有没抱怨过我,仍和过去一样,三五天过来一趟,帮家里干点儿什么,就是邻居有活儿也帮着干。对门的狗丢了,石有还帮着找了半天。你们问问街坊四邻,就知道石有多仁义,他的口碑有多好了。石有很少提工作的事,我问过几次,他都岔开了。推销保险是份辛苦差事,他是怕我操心吧。我不知道他有哪些朋友,他从未带朋友来过这里。我只了解他这个人,对他的那些事真的不清楚。他给我买了份保险,那天他交给我,让我保管好。我数落他,他只是笑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走后,我让对门看了看,才知道是大额保险。我不知道,石有哪来的多余钱,我想等他再来一定问问。我一直在等他呀……唉。五月九日那天,我哪儿也没去 。一早醒来,我就胸闷,我心脏有点毛病,不敢大意,服了两粒药就在床上躺着。胸不憋了,眼皮又跳开了,突突突的,我摁着,摁不住。我不是讲迷信的人,不信眼皮跳要怎么怎么的鬼话,可跳得我难受啊。后来,我用手扯住,直到眼皮麻了才松开。我没有把眼跳和石有联系起来。你们不会是和我开玩笑吧?……不,我不相信,不相信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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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不是石有的妻子了,两年前我们就离了婚。不幸的婚姻是女人最大的伤痛,我撞上了。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总觉得自己在做梦,黄粱一梦啊。我是教师,他没有稳定工作,我俩的事开始就遭到家里的反对和阻挠。我姐姐质问我相中他什么了,我说不上来。他确实没有耀眼的地方,可我就是喜欢他,喜欢得说不上来。我哥骂我昏了头,他当警察的同学一直追我,那个人的父亲是一个局的副局长,母亲是个处长,我哥说打着灯笼也难找。可我对这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人就是提不起兴趣,你们说怪不怪?你们恋爱过吧?你们知道恋爱说到底就是一种感觉。有两天,石有没露面,我像丢了什么似的,就是我自己丢了也没那么慌过。我去找他,才知道他让人打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他说和一个小混混打了一架,轻描淡写的,可我一下就猜出来了。我那个火呀,恨不得马上飞回去和他们干一架。石有拉住我,一再说是一个小混混打的,和别人没关系。这不是此地无银吗?看石有着急,我就忍下了。不久,我俩结婚了,没有音乐没有鲜花,所谓的庆典不过是在小馆子吃顿饺子。房子是在郊区租的,一间半。但我知足,因为我拥有爱情。石有发誓,一定让我过上像样的日子。我一笑了之,不当回事。像样的日子是什么样的?难道我和石有过的不是像样的日子吗?石有还要表白,我阻止他,我可不想把新婚之夜变成誓师大会。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就没必要说了。变化是从哪天开始的?我说不上。总之,石有变了。回家仍然抢着做饭洗衣,但不再边干活边唠他的那些事了,他忽视我的存在,忽视我是他的妻子。我觉得他有心事,问他,他总笑着说没有啊。但他的眼神躲闪着我,分明心里有鬼。难道他背叛了我?难道幸福这么快就到了尽头?我不相信,石有不是那种花心男人,可眼前的事实又使我不得不怀疑。一天晚上,石有洗涮时摔了两个碗。两个碗不值钱,可他的心不在焉让我恼火。我抓住这个机会逼他坦白,他装出很冤枉的样子说,没有啊,你不要乱猜,什么事也没有。我不愿生活在欺骗和猜忌的阴影中,我说你要是有了人,咱离婚好了。他惊恐地瞪着我,像我宣判了他的死刑。我稍有些欣慰,他还是在乎我的,他的反应绝不是装出来的。第二天他就失踪了。我不知他去了哪里,不想满世界寻找他,又去哪里找呢?一个星期后,他回来了,张口就提出离婚。我惊呆了,问他是否有了人,他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我问他是否一直在骗我,他冷酷地说是。你们可以想见我的愤怒,我甩开巴掌左右开弓。我长这么大没打过人,那天过足了瘾。我手麻得不得不停下来时,他的脸已经不像脸了。他没有躲,始终那样站着。结果就不用说了,孩子房子全归我,他每月付孩子五百抚养费。对了,我们婚后第四年就买了楼房,钱是他挣的,当时我还有点儿惊讶,我的同事有的结婚十多年还买不起房。可一套房子有多大价值呢?石有倒挺守承诺,我说从此不想看到他,他识趣,没再露面。每月的抚养费都打到我的卡上。可能是良心受谴吧,他倒挺大方,有时打六百,有时打两千,有一个月打了五千。但我并不因此而原谅他,相反,更恨他。他可以不见我,可以忘了我,怎么可以忘了女儿?怎么可以两年时间一次也不见女儿?钱能代表一切吗?直到那天……对,五月九日,他终于露面,在校门口等我。如果不是他喊我,我都认不出他了。他瘦得像一枝铅笔,虽然一身名牌,但掩饰不住落魄。是的,他混得肯定不好。他想和我说几句话,我冷冷的拒绝了。他拽我一下,满眼乞求。我心软了,等他说。可他鬼鬼祟祟,左顾右盼,像怕人听到或者看到,我一下就火了。恰上课铃响了,我甩开他,跑进校园。我不知他要对我说什么。你们以为呢,他要告诉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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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是个玩艺。我闺女可是正经学校毕业,大学生啊。他算什么?一个破推销员,穷得房子都没有。能娶上我闺女,是他几百年修来的福分,可我闺女没踹他,他倒把我闺女踹了,他还算个人吗?这叫什么世道?闺女也是自找苦吃,为了和那小子结婚,差点和家里断绝关系。闺女毕竟是闺女,我还能拿她怎么样?我是生那小子的气。我想,除非甭让我碰见,我饶不了他。嘿,还偏偏让我撞上了。那天,我去武城街买东西,一个混混硬说我的自行车轧了他的脚,坐在地上又是龇牙又是咧嘴,手却抓着我的车子。我明白遇上碰瓷的了,他碰什么不好,非碰我的破自行车?一张嘴就要二百块钱,那眼瞪得要吃了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打算掏钱,手被摁住。嘿,正是那个混蛋玩艺。他让我走,这儿的事由他处理。看我没什么反应,他冲我叫,走啊!我瞥混混一眼,赶紧走了。我没想到在那样的场合碰见他,这小子还有点儿良心。不过,这抵消不了他亏欠我家的债。第二次看见他是……我想想……对,是五月九日。我瞅见他个背影,他钻进一辆黑色的车,我没看清车号。我没必要打车去追他,对不对?后来我回家了,一整天和老伴在一起。别别,千万别问我老伴……我……我没回家,我去了二琴那里。二琴是我旧时的邻居,孩子们不在身边,她一个人住,我常过去帮她干点儿活,说说话,是,那天晚上我在她那儿吃的饭。我和她没什么呀,不能让我老伴知道呀,也不能让儿女们知道。是的,我撒谎了,可关于石有的一切没一句是编的呀,如有一句假话,你们敲掉我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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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九日那天我一直在等石有,不,准确地说,是等到中午。我从没这么好的耐性,我肯定是投错胎了,放在平时,二十分钟我就冒火,那天我竟等了他半天。头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我让他一早过来,他当时就想来,我说我有事,如果不听我的安排,休想拿到。我断定他会来,我知道这东西对他的重要,谁想他竟失约了。喏,就是这张照片,看到了吧,该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不,我不是他的女友,除了他的名字,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和他是半年前同居的,三个月后就分开了。是酒桌上认识的,那帮孙子拼命灌我,灌醉却不管我。是的,那次是石有送我回的家,我没放他走。我需要一个男人,可靠不可靠无所谓,只要我有好感。现在哪有可靠男人?妈的,吃了喝了睡了,新鲜劲一过拍拍屁股走了,连个屁也不放。石有和他们不同,是我撵走的。没什么大的原因,就是他夜里不停地喊一个女人的名字。你心里装着别人没什么,你日夜想着别人也没什么,但不能夜夜在我耳边喊啊,哪个女人受得了?我问他那女人是谁,他不说还不让我干涉。妈的,我十五岁就出来混,还没人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呢。我轰走了他,几天后,他找我要他的照片。我装糊涂,我才没见过什么照片呢。他和我说了不少软话,如果我还给他照片,抽他两嘴巴也行。再来,他就硬了,抓住我的肩,要我交出来。我是吃石头长大的,能让他吓住?我说你有能耐杀我好了,他血红血红地瞪我一阵,又放了我。照片对我毫无用处,我从他钱夹子拿出来不过是小小的恶作剧,可他把照片看得这么重,我来劲儿了。我偏不给他,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样。只要有空他就找我要照片,一会儿软一会儿硬,我有些烦了,不想再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所以,他给我打电话,我叫他第二天来拿,没想他晾了我一上午。这个奇怪的家伙晾了我一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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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片上这个人我认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认识的好多人都叫不上名字。我干吗要知道人家的名字?人家干吗要告诉我?没有道理。别看我是个烤鱿鱼的,过去也吃过皇粮。至于原因,嘿嘿,就不要说了吧,谁不犯个错误?谁没个毛病?不提了不提了。现在我是自由人,早上卖煎饼晚上烤鱿鱼,守在学校门口,哪儿也不用去。我就是在校门口看到他的。他不像别的家长那样和别人说说话,聊聊天。他总是一个人,揣着什么心事。我没见过他的孩子,学生一出校门,我就忙得顾头不顾尾了。有一天,门口已经冷清了,我正要收摊,忽然看见他。他焦灼地走来走去,我猜八成是他的孩子让老师留住了。他并没等下去,我还没走,他倒先走了。我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等他的孩子?也许他的孩子回去了,可干吗他在校门口踱来踱去?后来,我就留意他了,好奇嘛……他不是每天都来,有时一周有时两周才来一趟,但我没见他接孩子。也许他不是家长,可不是家长干吗守在校门口?昨天,我忽然想,他可能是人贩子,他打贼主意呢。我还打算报警,别看我是个烤鱿鱼的,不是吃过皇粮嘛,警惕性高着呢。怎么样?他不是个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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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是石有的朋友,上个月还在一起喝酒来着。他和另外一个人拼酒,把那人喝桌底下了。那个人说错一句话,惹恼了石有。石有不是说撕破脸就撕破脸的人,平时还挺随和,不知那天怎么了。一个人两瓶白酒,五十二度,要命不要命?我扶石有出来的,走到街角他终于坚持不住,吐了。我新买的西服,唉,女人没少数落。后来没见他,没事我不联系他。五月九日?……五月九日我到外地度假了。你们为什么问这个?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简介:胡学文,张家口市沽源县人,1967年9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私人档案》《红月亮》等四部长篇小说,《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我们为她做点什么吧》等六部中篇小说集。曾获《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全国读者喜爱的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2006年、2011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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