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常骂我“傻”的人走了（李爱玲）

张垣文学

　　深秋、雨后，变天了，很冷。
　　每逢变天，父亲就会给我打电话：变天了，降温了，加衣服，别犯傻。那时，我或许嘴里嚼着口香糖在电脑前写东西，或许跟朋友进行所谓的应酬，或许在哪里游山玩水，我不以为然：我都多大了，还不懂得变天加衣服？于是，嘴里胡乱应答着，继续着自己的事情。
　　父亲的啰嗦不仅体现在变天加衣服这样事情上，比如少下饭馆，少喝酒，少去危险区域旅游，少瞎投资，少熬夜等等，说实话，他的世界我早就懂过了，我的世界，他哪里懂？有时，真感觉他挺烦的，我曾经戏说：我坚决不听老年人的建议，要听，也得反着来！父亲铁青着脸，不满意。我感觉自己像爸宝女，在他的心里，我的智商可能只有三岁，他管我事无巨细，大到我家未来规划，小到我每天穿什么衣服。
　　父亲习惯骂我傻，从小便如此。我家务能力差，学习偏科。理科极差，文科极好。琴棋书画我倒精通得很，每当开完家长会，父亲就很生气，他说，理科不抓紧，将来没本事。吹拉弹唱写写画画什么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那能给让你吃上饭？父亲希望我家务能力精湛，数理化也精湛，他坚信，生活是第一位的，技术，能养一个人老！
　　成年后的我依然被父亲骂，他说我马大哈，又太轻信于人，他还觉得我太逞强。一个女人，那么逞强做什么？把自己搞得铁人一样，谁还来帮助你？谁还愿意帮助你？谁还敢帮助你？女人，就要弱一些，就要靠在男人肩头，那才叫女人。他还让我少说话，祸从口出，这是古训。我跟父亲顶嘴，父亲骂我傻，我觉得父亲挺傻！
　　我靠写字吃饭，可是，我不太喜欢政治。每当我写一些重头的稿件，避重就轻时，父亲就给我讲一些政治时事，我觉得父亲夸夸其谈。父亲又骂我傻。
　　父亲临终还在骂我傻，因为他没有力气下床了，我把他像婴儿一样端起来，他说我不会使力气，蛮干。从他急赤白脸的语气里，我知道他怕我太累。
　　父亲不知道自己病得很重，他说话都没有力气了，却还知道十九大哪天开，他说，到那天，把电视打开，他要看。我觉得好笑，自己家里事情都处理不好，还管国家的事情，有什么用？好笑之余，心里好似扎了一堆钉子，疼得很。
　　四十多年，我从没有好好去了解父亲，父亲比较沉闷 ，不爱说话，从来不表达自己的需求，我知道母亲爱吃玉米，爱吃红烧肉，不知道父亲爱吃什么，他从来不说。父亲病重时，跟母亲说想吃炒栗子。母亲哭了，说，你爱吃栗子，咋不说，一个栗子，十块八块一斤，咱们几千块的退休金，又不是吃不起。父亲无力地笑了，说，我抽烟，喝酒，已经费了家里钱，哪还敢说吃栗子？我不吃，省下钱给你和孩子们花。母亲泣不成声。
　　父亲走后，我不敢看他睡过的床，盖过的被子，穿过的衣服，我渴望他爬起来狠狠骂我一句“傻”。那一刻，我才知道，只有最疼你你的人，才愿意骂你“傻”，因为，在他心里，总渴望你智慧到一丝一毫都不受伤害。
　　秋风很凉，雨水也很凉，心里，更凉。
　　雨中，我痛哭：父亲，我真的很傻，我愿意用尽心思安慰任何一个人，却没有想到如何去迎合你，配合你，哄骗你，宽慰你。你认真地给我设计着未来，我却认真地反驳你。
　　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