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门口的修鞋匠（李秀琴）

张垣文学

　　一
　　认识拐子是因为他是一个修鞋的，又因为他是一个拐子。
　　还因为，第一次修鞋，就产生了一点儿误会。那时我刚搬来前进路不久，这条路很冷清，除了不远处的蔚秀公园和前一对面这条南北走向的路，路西和路东五栋市政商品楼外，这里还不大有楼房，特别是住宅楼。人们还不太赏识这样的住宅楼。认识并大量地建起商品住宅楼那是我们搬来以后的事。我住4号楼，是电厂分给我们的福利房。
　　倒是有几家卖饭的小商铺，专供那些盖楼的民工们吃饭。就这样冷清的街面上，在前进路的对面、前一小学的门口，摆着一个修鞋的。
　　那天的误会是这样产生的。我坐在鞋摊儿的一个小凳子上，脱了一只鞋，钉上，又脱了另一只钉上，钉两个脚后跟，两块钱，我付了钱起身就走人了。等我刚刚过了马路的时候，感觉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袄后襟，下意识地，我挣脱了那只手，猛地回头，发现是修鞋的直戳戳站在我身后，我怒目而视。
　　他开口了，找你的钱。
　　我伸过手去，从那只黑不溜秋皲裂的手里接过了钱。八块。
　　我很窘。他穿过马路追过来，是给我送钱来了，我以为遇见流氓了。不由地我就多看了他几眼，才发现，他是一个拐子，正一瘸一拐艰难地朝对面走去。刚好他也扭过头来，发现我正在看他，就没好气地瞪着我说，看什么看？没见过拐子？

　　二
　　决定采访拐子，是因为遇见几件可笑的事。
　　十多年过去了，拐子就像一株常青的风景，无论是酷暑严寒、阴天晴天、刮风下雨，一年四季都在那里绿着。曾一度，我也找过别的修鞋的，但都没有他修得好。
　　一次，因为五毛钱找不开，我说，那就算了，不就是五毛钱嘛，别找了。他说，那咋行？我说要不你多找给我五毛钱算了，反正活也是从你手里出的。他又说，那咋行？他起身一瘸一拐地进了大众副食店，破了钱，找给我五毛钱。
　　我发现了这人的死心眼儿和固执。
　　一次修鞋中，我看见他跟一个修鞋的女人起了争执。
　　女人反复说：算了算了，差不多就行，这鞋也不值得好好修了，能穿就行了，还急着赶路呢。
　　拐子一再强调说：那咋行？要修就修好，要不崴脚哩。鞋子跟脚了，道儿才能走好。拐子一边说一边手里还不停地忙碌着。
　　“鞋子跟脚了，道儿才能走好。”是拐子的这句话触动了我，我决定采访他。晚上躺下，有一会儿，我没睡着，我想起了拐子，想起他说的这句话，从中还悟出了好多道理。是啊，人真需要一双合脚的鞋，才能把道儿走好、走正、走直。
　　由此，我决定采访他。决定采访他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我发现他从地摊儿搬进了三轮车，冬天的时候，小三轮车里还要生个火炉子，车门上挂个门帘儿，一点也不冷了，他就坐在三轮车里给人们修鞋。
　　他鸟枪换炮了。

　　三
　　我决定采访他。
　　那天，我提了一双要修的鞋过去。我对拐子说，我想采访你。拐子说，啥叫采访？吃饱撑得咋的？我说采访就是……就是……我要写你，你跟我说说你吧。拐子说有啥好说的哩？我说比如你人残志不残……拐子说，我就是一个拐子，没明没黑的，凭双手挣钱吃饭，有啥好写的。
　　又过了两天，我把我的“微澜文集”拿给拐子，翻开282页指给他说，这是我写你的，看看吧。他接过书，嘴里一边念叨着“街角的修鞋匠”，一边说，不认得字还看啥书哩，一边他还是把书装进了兜里。其实拐子这株风景，早已经常驻我心里了，早在几年前我就为他写过一首诗，并收集在我的文集里。
　　我问拐子，你知道书里的你是啥颜色吗？拐子说，啥颜色？每天风吹日晒的，煤的颜色。我正色道，不，你用勤劳的双手致富，是太阳的颜色！
　　我说这回该说说你了吧。拐子说不看我正在忙着修鞋吗？我说你一边修一边说，拐子说那咋行，顾着说去了万一修坏了咋办？我说要不你先把手里的活放一放，咱说完再修？拐子说那咋行？我不挣钱咋行？我说要不这样吧，我占用你这段时间我付给你工钱，我从兜里掏出50块钱塞给拐子，拐子又把钱塞我手里说，那咋行，我咋要你的钱哩？我虽然腿脚有毛病，但我有一双好手，我要靠双手挣钱养家。
　　我说，养家？
　　拐子说，养家。
　　我说，家里？你有一个媳妇？
　　拐子说，是啊，不是一个难不成还有两个媳妇？
　　我说，那你还有个儿子？
　　拐子说，当然了，不光有儿子，还有个闺女哩。说到这儿，拐子笑了。
　　我也笑了。以为拐子油盐不进只会说“那咋行”，原来人都是有软肋的，拐子也不例外，他的软肋是儿子。只要说起儿子，拐子就嘿嘿笑得合不拢嘴。
　　拐子嘿嘿笑着说，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是一个拐子，可娘说不是。娘说三岁以前我的腿好好的，跑得跟兔子似的，我的腿是打针打坏的……

　　四

　　时值冬日，当劈里啪啦的鞭炮声映红了壶流河的冰水、一辆花车停放在拐子和娥子他们的巷头起的时候，拐子喝下了农药。半瓶敌敌畏拐子愣是没舍得喝完，他想到这间破屋子里睡在一条炕上的四条光棍儿，他想到了他的光棍儿爹和两条光棍儿哥哥，说不定哪一天跟他一样也想喝几口敌敌畏呢。不喝敌敌畏还有啥过头？拐子想明白了，娥子娘敲打着拐子的脑袋瓜子骂得对：也不撒泡尿照照，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虽然娥子也不是什么白天鹅，但拐子认为拐子绝对是癞蛤蟆，他娶不起啊，他愣是让到手的白天鹅飞走了。拐子喝了敌敌畏迷迷糊糊地什么都记起来了，曾经，他多想有自己的一个名字，他甚至一再强调，我有名字，我叫富贵、刘富贵！可村里人不叫他富贵，仍然拐子拐子地叫着；他记起十四岁娘去世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说过的话，娘说，拐子，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条腿……娘死后，家里就少了炊烟，四条光棍儿做上一锅饭不知要吃上几天呢；他记起了小时候他总喜欢给娥子摘小毛杏儿，记起他和娥子钻山洞洞、玉米地。他记起了那次他和娥子从高粱地里钻出来的时候说过的话。娥子说：拐子哥，你不会嫌弃我个子矮吧？他们嘲笑我，叫我侏儒。拐子说，哪能呢，你都快一米四了，依我看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哩，只要你不嫌弃我的腿、不嫌我家穷，以后，我会保护你不让他们欺负你。娥子说，穷怕啥？我们有一双手，我不信我们的光景会过不好。说完娥子莞尔地笑了笑，娥子的笑还算是好看的，娥子笑着又指了指自己满口的大黄牙风趣地说，我这不是还有满库的黄金嘛。

　　五
　　可娥子娘不这样认为。她认为她不到一米四满口大黄牙的女儿是白天鹅。她要为娥子寻找一条通白天鹅的道路。
　　拐子从嘴里灌了一桶大粪汤子洗了肠子醒过来之后，他走出去了。他不甘心就这样废下去。他出去打过工，也包过别人的自留地，终因腿脚不好使而停了下来。后来他做了一个鞋箱子一个鞋拐子找了一个地摊儿，开始了他的修鞋生涯。拐子腿脚废了，但他还有一双灵巧的手，他要凭着自己的一双好手活着。他要活出个样儿来。两年之后，拐子盖起了砖瓦到底的三间大正房，还往大正房里搬进了一台29英寸的大彩电；又两年，拐子娶进家门一个侉子，侉子得天天看着，一时没看住给拐子生下一个儿子之后就跑了。
　　那天，喜鹊在枝头上喳喳叫，娥子就来了。那个一米四不到满口大黄牙的娥子抱着她的女儿朝着拐子的三间大瓦房闯了进来。娥子把女儿往拐子一米八的花床上一放说，你也娶过了我也嫁过了，你有个儿子我有个闺女，这回咱俩扯平了。以后就一块儿过吧，以后我是你儿子的亲娘，你是我闺女的亲爹……

　　六
　　好大的一场雪。我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终于把稿子写完了，在投稿之前，我得让我笔下的主人公过过目。这么大的雪，我担心他会不会来？但我还是走了出去。老远，我就看见了那辆三轮车停在前一门口的雪地上，脚下生风我的腿有了想要跑起来的冲动。
　　我朝着拐子招呼着，这么大的雪，你咋就来了呢？
　　没等拐子应声，我先自回答了：不来，那咋行？正好和拐子的回应合拍：不来，那咋行？
　　拐子笑了，我也笑了。
　　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那笑，是幸福的。

　　七
　　后记：回家后，我翻箱倒柜找了几件穿旧的羽绒服，给拐子送出去。隔年，拐子给我拿来了黄亮亮的小米儿……

　　作者简介：李秀琴，张家口市蔚县人。河北省作家协会协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张家口市作协会员，蔚县作协常务理事，鲁迅文学院高级函授班学员。著有《微澜文集》。在《散文百家》等刊物发表作品并多有获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