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跑在路上,村里的人、树、庄稼、蔬菜、草、房屋和土地也一起跟着村子跑。村里的一些老人步子太急,一跑就没了踪迹,他们踉踉跄跄的身影,跑着跑着就跑进了大地的深处,大地留住了他们的脚步,他们再也没法回到原处。我每次回到村子,日近老迈的父亲就说“村头的七爷走了,南园的三奶奶也殁了”之类的话。听了这些话,我心里一惊,好像上次回来还看见七爷抖着山羊胡子,张着没牙的大嘴,立在大门外和人说笑呢。而村子里的中年人跑着跑着,就气喘吁吁,一脸沧桑了。邻家大哥两鬓如霜,见了我,笑一脸褶子,我心里又一惊,才几年的工夫,那个当年风流倜傥地唱落子,扮多情书生的帅小伙就年奔花甲了。村里的孩子跑得更快,仿佛昨天还在女人怀里吃奶,嬉笑的娃娃,今天就成了熊腰虎背的大小伙子。走在村子里,那些眉眼生疏的面孔都是转眼间就长大的娃娃,这些娃娃从婴儿到成人几乎是百米赛跑的速度!但娃娃们冲过百米线后,依旧停不下来,他们又跑向了城市,无论读书还是打工,从乡村到城市,再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他们都一刻不停地朝前跑着。 人们就这样跟着村子一路朝前跑着,老人们把自己跑丢了,大人们把自己跑老了,孩子们把自己跑大了,跑远了。于是,村子就显得空荡和荒寂许多,我回到村子,心里就感觉失落很多。 村子里的树也在跑,它们的根在泥土里忘情地奔跑,一棵树连着一棵树的,大家盘根错节地纠集在一起,像一场马拉松的比赛,而树枝和树干更是不甘示弱,它们相互吆喝着,还边跑边在风中唱歌,跟风比赛。风横穿大地,他们就特立独行地向着天空的高处跑,所以,刘亮程感叹:“树是一场朝天刮的风”!村里跑得最快的是杨树,好像没多少年,退耕还林时栽下的这些白杨树,就要撵上村口那两棵歪脖子柳了!歪脖子柳是上了年纪的树,植这树的是七爷的父亲,而如今连七爷都作古了,可歪脖子柳还依旧日夜兼程地向前跑着,所以有些树的行程比人要遥远、漫长。 村子里的庄稼也在奔跑,每年春天,村人将玉米、高粱、谷子等作物的种子埋进土里,种子就开始在泥土中做奔跑的准备,那些籽粒饱满的种子在地下吸足水份,攒够力气,蹬腿弓腰拉开起跑的架势,只等时机一到,“唰”的一下,它们就集体冲出地面,齐刷刷的阵势像跑步行进的大部队。它们迎着和风,顶着阳光,饮着雨露,你追我赶地狂跑。跑过春天,跑过夏天,一口气冲进秋天,就把自己跑成了实实在在的粮食。成了粮食后也在奔跑,跑到南,跑到北,跑到东,跑到西,直到换回钞票或村人每天都吃的大米或者白面,它们才停住脚步。可村人的粮食从前是跑不出村子的,集体种地时,粮食总不够吃,那些庄稼成了粮食后,就直接溜进了村人的肚子。那时候的村人也不往外跑,他们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一年地在原地转圈圈,越转越穷,越转目光越短浅。 如今,总往外跑的村人不光种庄稼,还在大棚里种蔬菜,蔬菜比庄稼跑得还快,并且还有打破季节和常规的能力,一个冬天的阳光和暖意都被塑料薄膜聚拢到大棚里,蔬菜们感受不到严寒的冷酷,就没心没肺地向着成熟疯跑,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芹菜、西葫芦、豆角热热闹闹地挤在大棚里,给人的感觉是时光错乱。这些蔬菜不光在大棚里跑,而且还成筐成篓地挤上车,向着全国的大小城市跑。村子里的黄瓜还被认作是无公害黄瓜。所以,我无论在哪儿看到“无公害”三个字就会想到村子里的黄瓜,还有种黄瓜的诚实本分的村里人。 村里的草这些年也开始了奔跑,从前,村里的牲畜都是以草、秸秆作食料的,所以,草们跑得再快也成不了大气候。记得小时候,每到夏天,放学后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打猪草,那头大约克夏品种的母猪好像从来都没有吃饱的时候,一天到晚,嘴巴搭在猪圈门上吱哇乱叫,吵得很。我听不了这样的吵噪,放了学,不用母亲支使,背起筐子就走,猪牙草都长在阴面的地头上,像一张绿毯子,我蹲在上面专掐它们的脑袋,不一会儿就掐一大筐,草淌着汁液悲伤,但却不服掐,依旧倔强地疯长,我就再掐,直到秋霜打来,草枯了,才住手。如今,村里人虽然也养牲口,但它们都改吃了饲料,这样,草就自顾自地到处乱跑,它们的身影哪儿都是,山坡、河滩、田间地头不用说,就连不住人的老院子里都挤满了草。我每次回到村子,都有被草包围的感觉,草的脚步不知道有多远,从村子一路走到城市,草的影子会一直追着你,就像魂魄一样形影不离。所以,在小区地砖的缝隙里每看到一棵草,我就认定它和我一样来自乡下! 村子里的人在跑,人居住的房屋也在跑,那些房子不光往高处跑,还顺着村子往外跑。往高处跑的房子被称作是楼房,尽管不太多,但也充满了气势。而冲出村子的房子就更势不可挡了,这些房子抢占当街、河滩和田野,弄得村子越来越大,河道却越来越窄,耕地也越来越少。但很多房子却都闲着,没人住,可村人依旧喜欢盖房子,有了积蓄就渴望置办田宅,是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村里人也不能免俗。村人的房子不光在村子里奔跑,有钱的人还让房子跑进了城市,他们跟城里人一样在高层住宅小区认购自己的房子,通过一栋房子,让自己变成城里的乡下人。 村子奔跑的前提是土地在奔跑。一直以来,村人最朴素的愿望就是远离饥饿,奔向温饱或小康。可是,从前土地归集体所有,旁枝末节太多,条条框框也太多,土地就像大腿绑在一起做赛跑游戏的人,想跑却放不开步子。如今,土地分到各家各户,仿佛被捆住手脚的人得到了解放,一下就有了活力。土地跑起来,侍弄土地的人也丢掉了吊儿郎当的劳动习惯,跟着土地一起向前跑。精耕细作的村里人把奔跑的土地打扮得像个花枝招展的嫁娘,他们在土地上扣大棚,花样翻新地搞种植,还招商引资地搞工业开发,将柏油路从村口一直铺到城里。也让高速公路在村庄的土地上跨过。路在脚下,土地就有了去远方的机会。村里人跟着土地向外跑,不管跑到何时?跑向哪里?心里都是踏实的。 我每次回到村子,就感觉土地变小了,那是因为它跑得离我太远了。我沿着土地奔跑的脚印走到从前打猪草的地头,就发现庄稼、草、树木、大棚、房屋、坟茔、公路、还有成群结队的村人都显得身影模糊,实际上,他们早已经跑出了我的视线,所以我只能想像:整个村庄正跑在路上,它带着田园世界最铿锵的足音奔向了村里人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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