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我的书香岁月

芳草地

　　我的妈妈就是普通一个农民，一个字不认识，用她自己的话说，当了一辈子睁眼瞎。因为她不认识字，怕走迷了路，怕上错厕所，她一辈子没进过几次城。她特别羡慕有文化的人，公社干部到我家吃派饭，妈妈总是给做最好的东西吃。炒鸡蛋、包饺子、烙粘饼子。无论中午还是晚上，总是烫好烧酒，劝爸爸陪干部好好喝几盅。因为妈妈热情，舍得给吃舍得给喝，所以公社干部，每次下乡，总点名要到“老王大哥家吃饭。”妈妈乐此不疲，笑容满面。

　　公社干部走了以后，妈妈总是看着我，充满了无限的希望。“老儿子，你可得好好读书，将来以后把书读好了。不吃苦，不受累，到哪都有人请有敬。”她认为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有出路。有年挂锄时节，她看了一晚上驴皮影，就记住了四句话“天子重英豪，读书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没事的时候，她就反反复复跟我叨咕这几句话学来的话。我上三年级绩一般，几门功课都不及格。我被我们的班主任封为“笨得无可救药，都快赶上鸭子了。”老师在家访的时候，第一句话就对妈妈说“你们家孩子，学习不上心，你们可得好好管管，要不然这书就白念了。”妈妈满脸羞涩，给老师说尽了好话，临走时还不忘给老师拿上十多个鸡蛋，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成句。老师前脚走，妈妈后脚就给我上课。她让我跪在地上，用鞋底子抽打我脊梁骨。每打一下，就呼哧带喘的问“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不好好念书，下庄稼地扯牛尾巴，你就得受一辈子死累。”姐姐抱住妈妈的腰，夺下手中的鞋，带着哭音央求“妈，你把老疙瘩打坏了，你不后悔吗？”妈妈趴在掉了油漆的榆木柜上，身子在一抽一颤的哭。我忍着疼，胆怯的拿开妈妈的手，小声说“妈，你别生气了，你老儿子要好好念书，不当三好学生，再就打我屁股。”妈妈的抽泣，深深的刺痛了我。我把心收回来，不再上树掏鸟窝，不再去塘坝里洗澡，不再不知道黑白偷瓜摘枣.....

　　我的心思归了正位，学习进步还是蛮快的，期末考试前，老师来家访，拉着妈妈的手，脸上有了笑模样“嫂子，你家孩子这段时间，学习进步挺快的，都已经往前数了。”妈妈眉开眼笑，攥着老师的手说“这都是李老师管理的好，嫂子家没啥，还有一块腊肉，拿回去炖豆角，特别好吃。”老师死活不要，妈妈不干，最后老师被迫把腊肉拿走。老师前脚走，妈妈后脚搂着我笑“谁说我老儿子笨，笨鸟先飞，灵精鸟都比不过。”妈妈给我炒了鸡蛋，还到商店给我买冰棍，以资鼓励。妈妈在饭桌上，眉飞色舞的跟爸爸说“咱家老儿子在我管教下，学习站头排，老师夸了咱儿子。”爸爸不屑一顾，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一碗米汤“学习好有毛用，咱家能供得起吗？让孩子先在学校好好养几年身板，过两年就得下庄稼地，放牛放羊挣工分，盖房子娶媳妇才是正理。”妈妈不顾爸爸脸面，当着我们的面，提高了声调“你就是死脑筋，你看看到咱家吃饭的那些干部，那个没文化呀。如今这社会，不读书就不认字，不认字就是瞎子，不敢到外面闯。”爸爸败下阵来，不再言语，背靠墙脚蹬炕沿，叼着黑烟斗，吧嗒吧嗒抽烟。妈妈对我说“老儿子，你尽管念书，只要你能考大学，你妈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我顿时也备受鼓舞，搂着妈妈的脖子说“妈妈，你老儿子，一定要好好读书，十年寒窗苦，做得人上人，也学唐伯虎点秋香，一连气说十个八个媳妇，一连气生出十多个小孩，妈妈你看好不好。”妈妈笑得眼泪都呛出来，爸爸也憋不住笑了，那愉悦瞬间消失，板着一副阶级斗争的冷面孔训斥“你个臭小子，是不是疯了还是傻了，咋竟说不靠谱的冒话儿。”妈妈看着我“老儿子，你就得好好读书，老人训语讲，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妈妈对读书认识得多深刻，好像只要我把书读好，就会天宽地广，前程一片光明。

　　我在四五年级的时候，我看了大量的小人书(文雅一点的名字叫连环画)，《小兵张嘎》、《铁道游击队》、《智取威虎山》、《封神演义》、《三国演义》等等，足足能装三个纸壳箱。一本小人书，能能记住一句出彩的句子，日积月累，我遣词造句还真有很大变化。在语文课上，老师经常让我回答问题，把我的作文当成范文读。每次家访的时候，语文老师总是在妈妈跟前夸奖我，这孩子语文了不得，那是文曲星下凡，将来要成大事。妈妈听了老师的话，倍受鼓舞，有好饭好菜，都让我跟爸爸共同分享。姐姐妹妹总是对我嗤之以鼻，在暗地里给我白眼，嘀嘀咕咕说妈妈偏心。

　　每次期中期末考试，妈妈总是对我格外开恩。用捡破烂的钱，给我买两瓶汽水，早晨上学一瓶，中午上学一瓶。我的饭也和家里人不一样，菜里肉多，别人吃小米饭，总是给我吃白面馒头。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妈妈从学校里将我初中录取通知书拿回来的时候，她特意从商店里买了白面，在杀猪匠哪里买了三斤猪肉，包了三盖帘饺子，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里，爸爸妈妈把我让到桌中间，把我当成了凯旋归来战功卓著的将军，趾高气扬的享受着奖赏。妈妈往我碗里面夹菜，扒拉饺子，恐怕我吃不饱。妈妈对我说“老儿子，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也坐办公室，也当个干部，我看着高兴！”妈妈笑得特别开心，对我的前途充满了希望。

　　上初中后，我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如今闭着眼我都能说出一大堆。四大古典名著、巴金的《家》、《春》、《秋》，曲波的《林海雪原》、杨沫的《青春之歌》等等。读书，成为我初中时候最值得记忆的美好时光。妈妈比较支持我读书，只要我放学回来，拿起书本读书，她从来不让我喂猪、给毛驴添草、到地里收拾庄稼。当我在课堂上看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被数学老师没收，经过我暗中侦察，女班长具有重大嫌疑，你到老师哪里打小报告，我就得给你点颜色看看，我把死毛毛虫放进女班长的文具盒把她吓晕。这事引起校长高度重视，经过老师们的攻心我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我成为全校流氓阿飞的典型，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的反面教材，我站在全校师生面前，做痛哭流涕检讨。颓废的心态，好像一团无法散去的阴云，盘旋在我心头时，数理化英全面滑坡......妈妈被班主任叫去谈话。

　　妈妈回到家的时候，脸色阴沉，显得相当的疲惫，不错眼珠的盯着我的时候，心惊胆战，坐立不安，满以为妈妈会举起笤帚疙瘩，照着我的脊背乒乓一顿教训。妈妈没有那么做，只是叹了口气，说“老儿子，妈妈以为你回家就看书，把心思全用在学习上，没想到你看得全是闲书，跟学习没关系的书。老师说的对呀，老师能给你当上吗？老辈子人说的好呀，天君地师呀，你得好好听老师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爸和我都是睁眼瞎，你可得好好念书，要争气要把咱们家不出读书人门面给转过来。”妈妈对读书，痴迷得太深了。

　　 我读书读歪了，妈妈心里着急，对我进行监督。放学回来，不让我看书，只要低头做作业，就不让我干农活。有次，我在作业本上画小人，妹妹报告给妈妈，她说“画小人也是做功课。”在灯光下，妈妈一边做针线活（纳鞋底、做棉裤、守着笸箩搓玉米棒子），一边看着我，只要我不看书，她不言不语，要是我翻开闲书，哪怕是悄悄的看一眼，她就会厉声教训我“你个不学好的东西，你以为家里花钱供你上学，就那么容易。你再敢看闲书，气烦我全都扔到灶火膛里，一火焚之。”我好像被掐死一样，连大声喘气都不敢，专注写作业，一晚上不敢分神。妈妈的功夫没白费，期末考试一下子窜到了前十，尤其是我的作文，被总校推荐到乡里广播站播出。妈妈那个美呀，逢人就显摆，比我中举还荣耀。

　　初二的时候，年近六十的爸爸，突然得了重病，先到乡卫生院，不但没效果，还越来越重，二大爷赶着马车去县医院住院，一个月下来，爸爸已经皮包骨头。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都折腾了。我们还在亲亲朋友哪里，借了将近七千多元。我明白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个道理，下了恒心不去上学。妈妈听了，半天才缓过神。“你不念书，那咋行呀。”我背过脸，我念书家里能行吗？爸爸卧床，妈妈已经五十七八，头发全白，步履蹒跚。我是这个家的男人，我不挑大梁，谁还挑大梁。我白天拔苗、耪地、放牛、喂羊，晚上借着灯光读从村部借来的名著期刊。我心中花蕾一样的梦想，在我泪水、汗水和压抑中，悄悄的开放。我写的诗歌居然在县广播站文学节目里播放，还得到了五元稿费。这是妈妈在爸爸得病以来，露出的第一缕微笑。她看着我，笑得的特别开心“老儿子，只要你好好读书，总有一天你会苦尽甜来的。”妈妈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庄稼人，她不会讲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是用朴素的语言，点燃我继续读书的火焰。

　　爸爸病了三年，耗尽家里钱财，最后还是人财两空。爸爸在病重期间，曾跟妈妈发过脾气，要用剪子自杀，要喝卤水自尽，他捶胸顿足的说“我的病我清楚，花多少钱，那也是白瞎，咱不治了，就这样等死了。”妈妈不甘心一心要把爸爸的病治好，她去凌源上平泉，托亲访友，往回买大包小包的中药，淘换各种偏方，穷尽了各种方法,最终还是没有把爸爸的命留住。爸爸去世后，妈妈却更加坚强，没事的时候，鼓励我读书，在灯光下看我伏案写作，喜欢听我的笔尖，在稿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声音。

　　妈妈去凌源的亲戚家随礼，回来的时候用编织袋子，背回了不少书。她从六十多里的地方走回来。她到家里，把那些宝贝倒出来，有俞平伯的《唐宋词赏析》、繁体版的《唐诗三百首》、《古代汉语》、《鲁迅选集》等等。她擦着脸上的汗说“你大表叔听说你爱看书，托人在废品收购站，给你选了这些书。我这次随礼，算算还赚了呢。”妈妈说完，就笑了笑得特别舒心。

　　五年后，我到一家企业当秘书。妈妈高兴的不得了，逢人就显摆“我老儿子这书没白念，能靠笔杆子吃饭。”我脸上火烧火燎的难受，真想当着众人的面，打断妈妈的话，又怕他伤心。算了，妈妈想说就说吧，只要她高兴。

　　我结婚后第一年，妈妈非得要我写个牌牌，要我去爸爸的坟头上烧几张纸，把他请回来过年。我感觉特别瘆的慌，却不敢惹妈妈生气，十二分不愿意，却还按照妈妈的意思，烧了纸，请爸爸回家跟我们一起过年。大年午夜，妈妈要我跟她一起，祭拜天地灶王，然后妈妈让我跪在爸爸的牌位前，她蹲在那里给爸爸烧纸、倒酒、放供品，妈妈兴奋的告诉爸爸“咱老儿子，读书读出了门道，在外面给领导当秘书，如今，他娶媳妇了，人特漂亮，性格温顺，知书达理。你在那边保佑你老儿子这个文曲星，身体硬棒，想啥事都能成。”

　　我受了鼓舞，把几张刊载我作品的报纸，也放在火里面点燃，反复说“爸爸，我的文章报纸都发表了，看起来读书还是有用处的。”

　　闪闪的火光，把妈妈的脸映得通红，她欣慰的笑了，在她的眼里，我就是她整个希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