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音乐

陈亦权

　　杨老师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老师，我对他有一种特别的敬重，虽然我肩上的各种担子也不小，但只要有时间，我还是喜欢往杨老师家里跑，和他坐在一起喝杯茶、聊聊天。
　　杨老师家的房子是自己盖的三层小楼，一楼自己住，二楼和三楼则用来租给一些外来务工者。以前的几个租客还都不错，是工厂的业务员，着装得体，生活也有规律，而且都斯斯文文的，有几分书生气。他们搬走后，住进来几个在酒吧里工作的小青年，晨昏颠倒，他们晚上上班，白天睡个半天，然后从中午开始就打开电脑“嘣嚓嘣嚓”地放电子音乐，还总喜欢把音量开得老大。坐在杨老师家里，简直恍若置身于舞厅。
　　电子音乐这东西，年轻人听来是音乐，可在杨老师的耳中却是十足的噪音。杨老师让那几个小青年把音量关轻一点，起初他们挺有礼貌地答应了，不过，可能是音量太轻没感觉吧，没多久他们就又恢复了老样子了。杨老师反复找过他们几次后，后来，其中一个年轻人竟然觉得烦了，说：房东大伯，你把房子租给我们，我们就有使用权，白天听点音乐根本不犯法，就连城管都允许，更何况这电子音乐还能刺激血液循环，多听听对身体有好处呢！
　　杨老师是个心软的人，觉得也是，人家又不是三更半夜放音乐，大街上的商铺门口不都这样吗？无非是自己不喜欢而已，如果人家放的是戏剧，可能自己就不觉得烦了。杨老师改变不了别人，就只能改变自己，于是每天下午他都跑出家门，到公园里散步，或者约朋友喝茶聊天。
　　不久后，杨老师病了，当然不是电子音乐害了他，他患的是胃癌。杨老师到省城的医院住院治疗，开始接受穿刺、切片、化验、手术、留院观察……一切还算顺利，四个月之后，杨老师终于出院了。
　　我跟着王老师儿子的车一起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杨老师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街道两边的景物，他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60多年，此刻就像个初来乍到的乡下老人，对一切都觉得新鲜和好奇，到家后，杨老师让我把躺椅搬到院里的大枣树下，一边乘凉一边喝茶，我们则围在他的身边陪着聊天。
　　不久，楼上开始响起了开门声、洗漱声，接着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杨老师告诉我，那几个小青年起床了，他略带几分赞赏的口吻说，这几个小青年生活其实挺勤俭节约的，自己做饭自己洗衣，别看他们外表轻飘飘的，内心可上进着呢！
　　正这么说着，楼上又像往常一样，响起了劲猛的电子音乐，那几个小青年还时不时地跟着音乐喊几声“yeah”、“comeon”。若是平常，杨老师早就摇摇头逃出去了，现在他也只能无奈地接受，闭上眼睛靠在躺椅上养神。我打算上楼去找那些小青年，让他们把音量关轻一些。杨老师拉住了我，他微微地随着音乐节奏晃动起了脑袋，显得极为享受，随后他又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别去找他们，多美妙的噪音啊！我真没想到还有今天……”
　　我怦然心动。杨老师并不是真正喜欢上了电子音乐，而是他在医院里过了太长“与世隔绝”的日子，每天见到的除了药品就是冰冷的医疗器械，还有就是一个个和他一样无精打采的病人，他在内心里可能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如今出院归来，重新拥有了他原本已经做好准备要失去的，所以现在这一切都显得弥足珍贵。
　　噪音虽吵，却足以让杨老师感受到自己还好好的活着。在他看来，只要活着就好，就连这些原本只会令他觉得烦躁的电子音乐，也变得天籁一般美妙。
　　尽管如此，我还是假借去洗手间之名上了楼，把实情告诉那几个年轻人，让他们以后多体谅一下老人家。那几个小青年听了我的话，他们既惊讶又惭愧地相互看看，然后对我说：“难怪好几个月没看见房东大伯了，我们会注意的，祝房东大伯早日康复！”
　　这一刻，比电子音乐更美妙的，其实是他们的这份表态和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