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生的幸福生活

杨占波

        洪生终于在下雨以前回来了，我看看表是晚上7点43分。雨点也随着他的包子炉车一齐进到院子里，接着风和更大雨点也都一下子慷慷慨慨地抢进来。一直好闷的天，顿时硬爽起来，很舒服，情绪也欢愉多了。
       洪生10几年前就来这个小城卖包子了，每天早晨出去一趟，中午出去一趟，晚上出去一趟，跟他一起的是他心爱的胖胖的俊俊的媳妇。两个勤奋的湖北佬背井离乡，在这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几块钱几块钱地往起赚，去年累计寄回家的钱，变成了一幢二层小楼的新房，两个孩子也都在家乡优秀地读着书。每当看到洪生嘴角坚定而自信的微笑，以及他胖胖而俊俊的媳妇与他呜哇呜哇的家乡话对白，知道他们是辛苦而快乐的。
       的确，洪生他们的辛苦一般人无法想象，他们每天早晨3点半左右就起床了，那个时间院子里已经响起轻轻剁菜馅的声音。怕影响别人休息，那声音很微弱。因为我本来睡眠就很浅，这声音对我来说就是巨响，更何况这时间的睡眠本应该很沉很沉。许多时候我必须打开电视机听新闻，听得听得慢慢又就睡着了。但我没有一次抗议过他们，从心里也没有责怪他们。那是他们必然的生活，与我的睡眠相比，那声音重要得多，何况那声音里每一次的剁响，都夹杂着一种疚歉，也有着我暗暗的一份敬意。
       洪生的包子应该很好吃，不然他就在这儿坚持不了10几年。前几年可能更不容易，总有许多部门管他，一次还让我给他说情，还没说呢又不用说了。想想也是，这样小的生计，估计也搞不到什么油水，也就懒得管他了。现在城管每月收费200元，街道每月收费80元，街道每月再收卫生费30元，卫生防疫部门每年收费230元。这是他卖包子10几年的最低收费了。他说：“低多了，低多了。”但在我看来，政府部门不是百姓的物业公司，任何收费都是难以理解的，倒是应该上税，税是你创造价值时的社会价值体现，是一种荣誉。而收费，只要你做点事，马上就有人和你要钱，不管你做成什么样。唉，你想给政府减少负担都难，许多百姓与政府部门的积怨，都是收费弄的，也不宣传和解释，耀武扬威的样子，而且许多收费都可以商量，多少没有什么标准，有时还可以用东西抵顶，简直都是笑话。洪生才不想这些，他有的是力气，包子也好吃，只要不下雨，不刮大风，他总可以悠悠扬扬地去，悠悠扬扬地回。
       我认识一个叫老魏的就不这样。有一天老魏说的话，竟然让我吃惊了好几天。那天老魏没有喝酒，是在那个大太阳伞下说的，说的同时，手里还做着自己的活计，一着一式也跟平常没什么特别，这条街都知道他修自行车的水平很高。但他的那句话很特别，简直不象他说的。他说：“既然国家这样富，可我为什么这样穷呢？”相信吗？这是个政治经济学，可惜我不懂。我问老魏：“按理说你自食其力，靠劳动吃饭，应该公平啊！”老魏睁大眼睛又说“是啊！关键就是这个劳动。你看看全中国，有几个靠劳动能富起来的？”说着他用力给一辆补好胎的自行车充着气。并接着说：“我这是简单劳动，我不认为我挣得少。但我不平衡为什么有的人不劳动就可以挣得更多。比如一个局长，他的工资高没有问题，他的劳动是复杂劳动，应该多些，可他凭啥说句话就能得到比他工资多得多的额外收入？也就是他的官衔比他的劳动值钱。这不公平！”
       哦，我也醒悟了些，怪不得我们平时有什么事儿，就爱找个人送个礼，托个关系给点好处什么的。习惯这样办事了倒不觉得，还庆幸自己有人有靠山。要不是老魏这么一说，还真认识不到。
       老魏不是一般人。
       他认识到中国的关系经济在世界是出了名的，你手里要是掌握些国家资源，就奠定了你的经济基础。为什么人们都拼着命地争取和掌握权力，就因为这东西可以用来作交换。关系经济就是腐败经济。
       国家富百姓穷，我把这看成是老魏的烦恼，这烦恼估计会持续下去。
       而洪生的烦恼就是天气不好。比如今天，要不是下雨，他完全可以8点半回来，一个小时要卖掉好多包子。但早回来也很幸福，他和自己的媳妇可以做些好吃的，起码有时间多炒两个菜，平时他们总吃米饭，总用辣椒炒个什么菜，总是吃完饭简单收拾收拾就睡去了。这样的天气喝酒是很适宜的。因为雨声，我没有听到他们炒菜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们今天喝没喝酒，也不知道他们睡了没有。
       然而任何人都不是铁打的。年初有一天夜里，洪生的媳妇过来讨药，说洪生身上疼得厉害，尤其腰腿。幸好我这里有镇痛药，拿了去。他主动找药，说明疼得无法忍受了。第二天临晨3点半，破例地没能听到剁菜馅的声音。然而那时我依然醒了，醒得很空洞，很无聊。天亮以后，那个包子炉车，果然还在院子里。这是10多年来，他第一次不是因为天气恶劣而为自己放假。放假也是短暂的，那天晚上的一趟，洪生还是坚持去卖包子了。晚上回来时，没有听到他俊俏媳妇呜哇呜哇的说话。其实洪生媳妇的眼睛也不好，去年很长一段时间，眼睛肿肿的，看东西总是很模糊，好象是有白内障。但她也不去看医生，似乎也没有见过她吃什么药。后来虽然没见过她眼睛再肿肿的，但视力更加弱下来。想一想，他们也真够令人心疼的，不知他们的父母会怎样地惦记着他们。
       然而10多年了，这个院子里，没有一次吵架声，不管多晚回来，洪生和他胖胖的俊俊的媳妇总是有说有笑，呜哇呜哇地，听得也开心。然后是辣椒吵什么菜的很刺激的声音，很刺激的香味。
       平时有点闲空，洪生也过来看看电视，看一会就忙去了。有一天他的小屋里也有电视了，我过去看，原来是一个很小的，颜色也不明显的，图像几乎看不清的一个小电视，幸好声音还可以，就当收音机听好了。尽管这样，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里，因此而多了些生气，多了些内容，多了些轻松和意义。
       有一次他家还来客人了，应该是他哥嫂，说要去北京什么地方找日子过，先过来看看他们，晚上洪生媳妇过来跟我母亲住，他们小屋里的用木板搭起的小床，他们自己睡都很拥挤，何况这个媳妇胖胖的。几天后他哥嫂就走了，也许洪生就是他们的榜样，他们也要凭着一双手和一身力气，去改变自己，改变家人的生活。相信他们也会和洪生一样在他们想要去的地方立住脚，因为当人们贫寒如洗的时候，生存能力是超强的。
       雨还在下，不是很大了，洪生他们肯定睡着了，那边的灯早已熄灭。明天的道路一定很泥泞，我想起有个小坡，每次洪生往那个坡上蹬车时，都非常吃力。好好睡吧！洪生不必象老魏胡思乱想什么，生命太短暂了，既然没有能力改变别人，总可以努力去改变自己，比起许多病弱残障的人，洪生还是令人羡慕的。只希望不要有什么穿制服或带着袖箍的人，与他们吆五喝六地讲话，更不要想着揩些他们身上散发着苦汗臭味的油水。
       也想到他那辆破旧的包子炉车，不要小看它，它是洪生和心爱的胖胖的俊俊的媳妇的所有梦想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