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26年,淅淅沥沥的雨夜,两个本不相干的路人,在一个本应擦肩而过的旅店,相遇。于是,一个改变时代的传奇开始……
一
那个时候,一个叫作郭威的男人正浑浑噩噩地穿行于这个血腥的五代十国。任职后晋刺史的父亲被人杀害,母亲不知所终,作为一个被时代碰碎的孤儿,他失去了身份门第和强大依靠,只能靠着底层的潞州人常氏生活。
18年间,他一直混迹于底层社会,大约早已忘记了自己也曾是官二代,也曾为贵族之后。作为市井无赖,喝酒吃肉斗殴抡板砖,被称为江湖豪杰、黑帮老大。本来,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江湖是和平时代不能承受之重,不论老大还是小弟,最后总会被秩序“和谐”掉。幸运的是,这是乱世,乱世对这种精力过剩的男人格外偏心。不久,潞州留守李继韬招兵,郭威从军。
他虽然因为勇武有力深得主帅李继韬的赏识,可是青春的心,按不住迷茫的躁动,依然横冲直撞于茫茫人间。一日他喝醉了,遭遇一个不怕死的屠夫挑衅:“尔勇者,能杀我乎?”
1000多年前,同样一个少年,面对市井无赖的挑衅,做出的是完全不同的选择—胯下少年一直很明白自己来世上是做什么的,因此意志坚定地忍过了无赖的挑衅,微笑不语地看着路人的嘲讽与鄙夷,一步步,从项羽到刘邦,从月下萧何的追逐,到登台拜将的傲然,成就了历史上的不败传奇—淮阴侯韩信。
而此时此刻,同样的无赖,同样的挑衅,却不是同样的少年。因为迷茫,因为过剩的生命能量找不到释放的出口,他断然向屠夫举起了刀,而无所谓;被抓住受惩罚的时候,也无所谓;被主帅李继韬暗中放走,又被暗地里召回的时候,同样也无所谓;甚至在对自己有赏识和救命之恩的主帅被后唐庄宗李存勖所杀时,他都依然麻木不仁。一个不知道想要做什么的灵魂,只是横冲直撞于这血腥的暴力世界,烂命一条,无所畏惧。
按照历史博弈里的量级匹配,乱世里有勇无谋的赳赳武夫是不会长命的,因此在李存勖手下,他做了马步军使,一个下级小军官,一个冲锋陷阵一定会在前面做炮灰的小人物,他抬头能见的未来,是那大时代里最易被忽略的战斗亡灵—而突然,因为一个雨夜,一个女人,一场近似狗血的浪漫,将这一切,彻底改变。
二
这个女人叫柴氏。
她出身豪门,却同样是被这个乱世揉捏的一粒粉末。公元923年,作为胜利品,她被荒淫无度的后唐庄宗李存勖搜罗进宫,成了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员—作为一名嫔御。
嫔御,即古代帝王、诸侯的侍妾与宫女。在后唐庄宗的后宫谱系里,根本查无此人;但根据这个女人出宫以后的表现,她本可以轻易登上后宫排行榜,与众位嫔妃一争高下的,但是她却默默隐藏在华丽的宫墙间隙而悄无声息。为什么?后宫的女人,不正是指望一个男人的恩宠吗?
其实刚刚入宫时,少女的心,也曾为英雄的传说而悸动,只是眼前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男人—开始的英雄,后来的皇帝,最后竟然只是个戏子。
这个皇帝从少年英雄起步,作为唐朝大将李克用的长子,11岁便随父出征作战。少年英才,文武双全,辅佐父亲征战于诸侯之间,屡屡以计谋取胜……后来李克用病危,交给其三支箭,意味着三项任务。李存勖将三支箭供奉在家庙里,每临出征就派人取来,放在精制的丝套里,带着上阵。在这场乱世纷争的博弈里,有了目标、有了分量的人生规划中,他步步为营。经过长达七年的战争,他最终将父亲李克用所交付的任务全部完成,并建立了后唐,登上帝位。
成了皇帝后,李存勖却迅速转身,他骄傲狂妄,癔症性人格突发,不管不顾地迷上了演戏,常常身着戏服,亲自上台表演,自取艺名为“李天下”。伶人们也因此受到宠幸,自由出入宫中,戏弄朝臣,并做皇帝耳目,刺探群臣言行,甚至可以封官拜吏,而身经百战的将士们却毫无酬劳。此外,李存勖还下令召集各地的原唐宫太监,委以重任,监视群臣将领,同时,他还派这些爪牙搜罗天下美色,甚至抢了驻守魏州将士们的妻女1000多人……这个本来幼年无伤大雅的爱好,在做了皇帝后却以可怕的辐射力向外延伸,新生的后唐政权也以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速度腐败堕落。
此外,他还有一位诡异的“同事”—中宫刘皇后。
这个女人出身卑贱,在努力致力于复仇与征战的李存勖心里,她不占多少分量,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玩物而已。但是当他发癫成了戏子以后,这个女人突然重要了起来,因为在演艺事业与歌曲艺术上,他们可是志同道合的好玩伴。而且这个女人又给他生下了儿子,很快,刘妾变成刘皇后,登上那富丽堂皇的中宫宝殿。
可烂泥扶不上墙,这个女人始终不过是个视野狭隘的市井小女人,当自卑自贱碰撞到巨大的财富和权力时,她开始扭曲并发酵,于是,这华丽丽的皇宫,这万里江山,成了一个暴发户疯狂表演的舞台:她不认生父,令人将前来认亲的父亲乱棒打走;陷害忠良,朝廷里谁不支持她,她就想办法陷害谁;攫取钱财,以贪婪、吝啬出名,占有内府库无数财宝,并派人经商贩卖物品,从中渔利,搜刮钱财;甚至做出以皇后之尊认财主为爹的荒唐行径—
李存勖进驻洛阳后,经常带她去财主张全义家吃喝玩乐。张全义家里豪富,每次都尽心伺候,不仅让皇帝皇后吃山珍海味,还会献上各种金银珠宝。刘皇后便突发奇想说:“妾幼小时候遭遇战乱,不幸失去父母,常感到孤寂伤感,现在张公对我们这么好,妾很想拜他做义父。”李存勖竟然同意了,皇后便向财主行礼,并得到了财主的大量珍宝作为回礼。此后,刘皇后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地到“义父”家去享乐,还能常收到其“孝敬”,这不失为一条生财之道。
甚至后来,在李存勖被叛军流矢射中时,她不但不去看一眼,反而命宦官送去一碗酪浆—拔箭之后,喝水还有活的希望,喝酪浆则必死无疑;并收拾收拾金银财宝,率领700人的骑兵卫队,跟小叔子双宿双飞,逃之夭夭。
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皇后;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女人,根本不是少女梦想里的肃穆宫廷,而是一个疯癫了的欲望舞台。贵族出身、饱读诗书的柴氏倏然而惊,步步后退,退到众妃之后,退到众嫔之后,退到无声无息的无人处。
李存勖在位不到三年,叛将李嗣源兵临城下,皇帝死,皇后逃,这个扭曲的舞台终于作鸟兽散。咕噜噜的车轮,载着她,驶向历史的前方。中途、小雨、夜半,一个新的男人,走入了她的生命。
三
柴氏靠在窗边,望着深夜里的蒙蒙雨气,眼睛里浮出淡淡的哀伤—生逢这个可怕的乱世,下层皆做了血腥暴力的炮灰;上层则争权夺利,欲海横流;而她,载着从宫里带来的财产,在乱世博弈的夹缝里,行色匆匆,不知所趋。
是的,作为一个前朝皇帝的嫔妃,她有地位—这个时代不流行贞洁,反而以娶到高嫁过的寡妇为荣;她有钱,作为一名宫里遣散的女子;她有貌,才18岁,青春正当年,女人的美好未曾流逝—按照这个时代通常的规则,似乎该等待着某派军阀逢迎上门,再一次做个上层女人,在男人们的政治游戏里面无表情地轮换,幸运的话,或许是刘皇后那样的夫荣妻贵;不幸的话,香消玉殒地去做战争的牺牲品……
突然,屋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一个大汉从门前踏步行过,穿着下级军官的土色布衣,但威武的气势却是她在绮靡皇宫里所未见过的。那彪悍的气息,那生猛的鲜活,迎风招展,虎虎生威,柴氏不禁抬头瞩目—这样的男人,本是她生命里的酱油派,可是在看过也经历过了上层者的各种虚伪、纵欲、贪婪与那不堪一击的脆弱后,这样踏踏实实的脚步,竟一点点踏进柴氏的心里。于是柴氏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掉头吩咐仆从:“去,打听一下门前那位大汉的名号……”
大汉叫郭威,人称郭雀儿,一名小小的马步军使,除了一身破布和一身英勇的武艺外,一无所有。柴氏听后,脸上露出奇怪的笑意:“就是他了!”
就是他了,于是,一个五代十国版的灰姑娘故事诞生:有钱有貌的上层贵族寡妇柴氏看中了无钱无势的下层军官郭威,不顾父母家人的反对,自愿把财产一分为二,一份还给父母,一份当嫁妆倒贴给郭威。看着如花似玉的媳妇,花团锦绣的新房,郭威不禁掐了自己一把,庄周梦蝶,是耶非耶?
是梦也非梦,柴氏要的就是一个下层男人,一个和她遇到的李存勖们完全不同的男人,一个具有新气息新生命的男人,以此来反抗、扭转这个荒诞混乱的时代,来结束乱世女子那苦海无边的命运。
郭威后来才明白,这个女人给予他的,不是财也不是貌,而是实现梦想的出口。多年以来他所困惑的、所迷茫的、所冲撞过的上层桎梏,终于让这个知书达理、精通文史的上层女人打开了缺口,她呈现出的广阔视野,是他多年市井生涯里闻所未闻的。打开了通往上层的缺口后,他突然爆发出了惊人的潜力,踏着这个女人的财势与智慧,沿着这个女人的境界与视野指引的方向,一步步前进。
在后汉隐帝时期,他杀叛军,驱契丹,又因功高盖主,为新帝所忌,诏令马军指挥使诛杀他,不料反而被他提前得知消息,立即采用谋士之计,伪作诏书,宣称后汉隐帝令他去诛杀诸位将领。于是群情激愤,推举他起兵讨伐以“清君侧”。七里坡一战定成败,后汉政府军失利,他带兵入京,黄袍加身,建立后周王朝。
当郭雀儿变成后周太祖郭威时,柴氏却不幸早逝了。作为一名贤明的君主,他那些改革弊政、轻税法、废重刑、除徭役、提倡节俭、严惩贪官、严禁军队扰民的善政,她都看不见了,可是她替他打开的通道,他永远保留,并以自己的方式永远纪念:
此后他续娶的所有女人,都如她一样,是贤名在外的寡妇;他的儿子们都被后汉新帝所杀,他就把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事业—皇位,留给了柴氏的侄子柴荣,而不是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外甥;他立死去的她为皇后,他明白,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自己……
那场奇迹邂逅,承载着爱情的化学连锁反应,伴随着一个男人的觉悟,新王朝诞生,新时代开始—此后在后周王朝的基础上,赵匡胤一统天下,和平终于降临,多少英雄祭奠的五代十国,无数生灵涂炭的乱世,就这样在一个女人的雨夜惊鸿中降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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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2 22:4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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