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边的爱情

白薇

　　那条河，我曾经不愿向人提起它的名字。我不愿那些生长在水乡泽国的朋友望文生义的解读。它没有清水，就像谁家的女儿生的不美却又偏偏取了个叫“美丽”的名字，空惹一哂。
　　那对老人，我曾经怜悯过他们枯水河床般的婚姻。从19岁新婚那天初逢，到80岁时死神将他们分开，平淡似水，波澜不兴，我以为他们一生都不曾品味过爱情。
　　那条河叫清水河，河上有座清水桥，桥东头的矮楼里曾经住着我的姥爷和姥姥。
　　中学时读书的学校和姥姥家就隔着清水河，中午放学，跨上单车，桥上的风刚劲有力，质感分明，宽大的校服就象帆一样呼呼作响，远远地望见对岸阳台上眺望的是我很老却依然很美丽的姥姥，我知道这时的姥爷一定在厨房忙碌着，熬一锅我喜欢的酸菜粉条。饭后也一定是姥爷洗碗，我和姥姥常常会翻看着家里那些老相片。我最喜欢姥姥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姥姥家是万全县一带有名的大户人家，照片上那个18岁的女子身材高挑，容颜秀丽，光洁的额头没有一丝世事的侵蚀。而姥爷是没有照片的，他说家里没有那个闲钱。姥爷要比姥姥矮多半个头，他总是憨憨地笑着，老实木讷。这时候我常常会挑拨姥姥：您多亏啊，我姥爷送过您戒指吗？玫瑰也成啊，一辈子守着这条不是河的河，也不能划船，更没有晓风残月杨柳岸，你们有过爱情吗？
　　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后悔年少时的口无遮拦，我不知道望着那皱纹纵横的河床姥姥会想到什么，是战火、离乱、灾荒还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他们的11个孩子只活下来5个，我不知道是什么赋予了他们承受苦难的力量和勇气。
　　我记忆中的他们总是在拌嘴，总是姥姥在抱怨姥爷的小气，抱怨他买回的处理菜，抱怨他不体面的衣服，抱怨他快80岁了炖肉的时候还要掺上一堆萝卜。这样的拌嘴总是以姥姥“把钱带到棺材里去吧！”作为铿锵的结束语。姥爷多半不还嘴，可掌握着家里财政大权的他依然如故，没有一点醒悟的迹象。
　　一个夏夜，陪姥爷在阳台上乘凉，不怕热的姥姥在屋里用新棉花一点一点絮着一件姥爷的棉衣。姥爷默默地听着我对这个闭塞小城的牢骚，听着我对异乡小桥流水的向往，听着我躁动的心事，“不要抱怨这河”，他轻轻地说：“不要抱怨这河。你知道它为什么缺水吗？它是咱们张家口的北水源啊！每年春天上游的几万亩好地都靠它浇灌呐……”那是我第一次听姥爷讲这河的事情，也是第一次在月色下凝视这条故乡的河，那一脉细瘦的水流无声无息地蜿蜒，粼粼波光,温柔得让人心碎。我那一刻才知道，那不是先天的贫血，是倾其所有的奉献！清水河，原谅我少年时的轻慢，因为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是你烹香了我的茶，是你浣净了我的裙，是你滋润着我的青春岁月，可你，为什么又像我的亲人们一样从不言表，永不诉说？
　　那一年的秋天，姥爷去了，他是穿着姥姥一针一线缝就的里外三新的棉衣去的，他终于不能再和他的老伴拌嘴了。他给孩子们留下了一份简单的遗嘱，做了几十年会计的他用一贯工整的小楷写着：不要骨灰盒，别花那份钱。也不用祭奠，你们都太忙。把骨灰撒在清水河里吧，你妈想唠叨我了，不用出门就能看到那条河。遗嘱的后面是一张薄薄的存单，每月只有几百元工资的姥爷，为他80岁的老伴攒下了足够今后20年的生活费……
　　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看看那条河、那座桥。暮春时的风粗糙温柔，象来自天堂的亲抚。我的心宁静似水，我想告诉清水河，我明白了，真正的爱情是坚守，是责任，是不求回报的付出，是融入血脉的牵挂和惦念。
　　我还想告诉这条河：清波荡漾的日子不远了。会有拂岸的杨柳，会有融金的夕照，会有美丽的蓝蜻蜓在荷叶间相逐相戏。就像这世间最珍贵的爱情，终有一日，会洗却岁月的尘埃，绽放醉人的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