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仔细地研究过大山里的那些青草。我不是研究它的绿,也不是研究它的生长,我研究一棵青草与另一棵青草的区别。 我在一个地方拔出一棵青草,然后沿着大山走,有时候走半天,有时候走一天,在走到的那个地方再拔出一棵青草,我仔细地对它们做着比较。除了大小略有不同,一棵青草与另一棵青草没有什么区别。细细的,绿绿的,几片窄窄的叶子随便地附和着。所以,我得出一个结论,在大山里,所有的青草,都是同一棵草。或者说,一座大山,只是一棵硕大的青草而已。 我们从一个村落迁移到另一个村落,走了几十里、几百里,其实我们也没有走出一棵小小的、瘦瘦的青草。我们的一生,都在一棵青草的怀中盘桓。 每一棵青草都是同一棵草,这就像我现在住着的城市,每一间房子都是同一间房子。我们终其一生,也没有走出一间房子。我们的一生,只是从一间房子走到另一间房子。即便是死亡,也不过是从几十平米的房子走到几十厘米的房子而已。我们不了解一间房子的辽阔,就好像我们不了解一棵青草的辽阔。 所以,与其说我用了五十年的时间还没有走出一座大山,不如说,我用了五十年的时间也没有走出一棵青草。五十年来,我在一棵青草里散步、吃饭、做爱,写自已想写的东西。五十年来,我在一棵青草里天马行空地做着这样那样的梦。五十年来,那些无数海阔天空的梦,仅仅凝结成了一滴露珠。如今,几十年官场已经谢幕,做官诚然差火,仅为一名小小的科级干部;做文却还将就,冒作家、散文家之虚名二十多年,共著书十余部,却敝帚自珍。为此,有时候我看着这颗露珠,看到我的那些梦,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 有一次,我在大山上遇到一头小牛犊。它似乎刚刚学会行走,走起来孩子一样前仰后合,像是舞台上专门逗人笑的可爱的小丑,天真的样子真让人心疼。它那绒黄色的小身体风一样柔软,似乎可以像一本书似的打开或者合上。它黑黑的小眼睛清澈见底,无畏的辉映着低低的天空和空旷的大山。它尖尖的小耳朵盲目地立着,它还听不到一棵草走动的声音。 它天真地蹦跳着,这大山的心脏,它还没有学会严肃和沉重,它还不了解一棵草的辽阔。虽然,再低的天空也低不过它行走的四蹄。时光漫漫,在长成一头黄牿之前,它得先炼就艰辛、疼痛和一副厚实的脊背。它像一条河一样活泼,它迈动四蹄,它向前彳亍着。它行走的样子,像一个日出…… 当我返回来时,已是日暮。在落日的余晖中,我看到一头老牛。“老牛明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它迈着沉重的步子,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它皮毛稀疏眼睛浑浊,跛着脚,似乎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坑坑洼洼。不长的一段路,它走了整个傍晚。它气喘吁吁地走到我的跟前,我看到它身上的黄毛像一座风化的沙丘。一头老牛,终于怯生生然而又理直气壮地说:我终其一生,也没有走出一棵青草。它说完这句话,就像是放下了一生的重负。 我走在那一座座大山上,看着那满山的树儿,静静地凝望,久久地思量:我知道这是新生活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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