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儿时的记忆里那方清澈澄净的池塘吗?这是曾经带给我许多快乐,也曾让我有过懵懂少年的淡淡忧郁的一池春水吗?清明前的这一天,当我返回老家,伫立在老屋前的池塘边上,我的心海上泛起了一串串疑问的微澜。 我对眼前的这方池塘曾经是那样的熟悉和依恋。甚至于可以说,这个池塘是我童年的又一个怀抱。乡下的孩子大都有着这样一个可供他们嬉闹撒野的怀抱。这当然不同于母亲温暖的怀抱,却又让孩子们产生分外迷恋的感情。池塘敞开她宽广的胸怀,拥抱着我们。 乡下孩子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和场所,往往几个月都难得看上一场露天电影,除了砍柴、放牛、扯猪草这些每天必做的功课,除了偶尔三五个伙伴溜到还算平整的晒谷坪上玩上几圈滚铁环、打陀螺,便是围着池塘边转悠了。其时,在更多的时候,最大的乐趣便是拿着自制的钓杆守候在塘畔钓鱼。说是钓杆,不过是去房前屋后砍上一根小竹子,去掉枝叶,看着弯曲之处就在煤油灯上将竹节烤热,再用湿毛巾包住压一压捋直,而烤过的竹节柔韧性强,更能经力些。鱼钩,或者自己找小铁丝丝磨制,或者干脆不用,就在细线上系上条蚯蚓,钓的大都是那种我们唤做麻嫩子的鱼,一种习惯于匍伏于堤岸边生活、觅食的小鱼,那小鱼儿有个性,一口咬住蚯蚓就死活不松口,一般下饵于浅水处,水清澈透底一眼就能看清楚鱼儿是否咬住了,水稍深处,则凭感觉钓,钓得久之,凡丝线微微动静,也能十不九空,一条蚯蚓往往能重复使用。这样钓上老半天,也不见得就能一饱口福,因为那鱼实在太小了,却常常是我们打发时光的一种方式,大多数的时候甚至是钓了又放放了又钓,且乐此不疲。麻嫩子鱼似乎不长记性,或者说是它们也挺乐意配合我们这样的消遣,明明刚刚放掉的小鱼,却不会一溜烟地游走,转眼间又会上钩。时间就在这种钓鱼的游戏里不知不觉地溜走。我们的童年也在一点点地远去。 俟再长得大了点,孩子们就摇身一变成了水鸭子。几乎没有不会游水的,对我们而言,虽然不能以无师自通来形容,但用耳濡目染似乎不为过,看着别的孩子在水里面扑腾扑腾正欢,心里面就痒滋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扑通一声就跳下去,呛上几口水那是必然的,但几个回合下来,竟然就行了,就浮得起了,不必担心会沉下去。姿势却一点也不漂亮,既笨且拙,清一色的狗刨式,后来我去过体育场所的游泳池,碧波荡漾中,看着水中别人象鱼儿一样优雅的身姿,立在水池边,我一时竟觉得手足无措了。 炎热的夏天里,池塘简直就是我们的天堂,堪比今日孩子们向往的迪斯尼乐园。池塘里面就好象浸泡着一个清凉的署假,不管上午下午,只要得了空闲,光溜着屁股就跳进水里,娘老子有时候气得“水猴子,水猴子”直骂,站在岸上却又无可奈何,悻悻的跺跺脚,赶紧去田地里忙自己仿佛总也忙不完的活计了。一个署期过去,孩子们的身上象涂了一层黑黑的油,又亮又滑俨象条泥鳅子了,你想一把抓住,还真得费点力,一个不留神他就挣脱开滑之大吉了。即算是寒冬腊月的,池塘也是孩子们疯闹的地方,塘里结上了厚厚的冰,我们大可放心大胆的跑上去玩耍。从这边一嗤溜的就滑到了对岸,一不小心摔个四脚朝天,爬起来揉揉屁股,啥事没有。 池塘呈不规则的形状,大大小小的池塘几乎都是这样,说不出它们到底象什么样,不远处还有个池塘,象碟子,却有了个漂亮的名字叫荷叶塘。我家前面的塘没有名字,我们干脆叫它屋门前塘。屋门前塘至少有一亩的水面积吧,我对塘的大小没有概念,但我们却大致地了解一块水田、一块菜土的大小,毕竟天天都在跟着大人们围着田啊地的转。水有多深,应该最深处有两个人深吧,这是我们经常形容水之深浅的一种说法,所谓两个人深,就是指有两个大人的身高加起来那么深。每到年底,农事少了,队上便组织修堤坝、挖淤泥,这在以往是年关都要进行的,几十号男女劳力,被队长一声哨响就集合到抽干水已见底的塘里,大伙不顾天寒地冻,甩开膀子就热气腾腾的干开了,将淤泥一担担地挑出来,所以池塘不会被淤塞。一口塘常要管住几十亩田的灌溉,来年春上雨水多起来,将塘注得满满的,春种秋耕都不愁缺水了,这样清淤亦保持了池塘的清洁,使池塘一年一年的清澈透彻。家里的用水就直接取自池塘,那年月里似乎还没有污染一词在乡野出现。 而碰上干旱年份,池塘的水眼见得一日日地少了,又少了,乡亲们急得屁股上长刺了,坐不稳,队上修了一条简便的水渠,从屋门前塘弯弯曲曲的通向了十里地外的涟水河,安上水泵去河里抽水上来,沿途得经过另外三个队,分别是下竹园,忠义堂和坐母山,抽水肯定得花成本的,所以水愈发变得珍贵起来。队上便安排每家每户出人去巡水,一则防止水渠漏水,二则防止其他队的村民偷水,日夜缺不得人,实行三班倒,一班四个,不间断地沿渠巡查。因父亲在外地工作,好在抽水常在暑期里,家里巡水的任务便落到了我这半大小子身上了,掮上把锄头就从屋门前塘坝出发,一路慢悠悠的巡逻过去。其时倒是觉得好玩,特别是晚上,也不晓得害怕,天上繁星满天,明月高悬,手电筒都不用,踏着一路欢快的水声,丝毫也不感到疲倦。自然有邻队上来挖开渠道偷水的,被抓了现场,还闹出过打架伤人的事,我运气好,没碰上过,现在想来要是真让我碰上了,我这青皮小后生还真不知该如何应付了。漏水的事倒是经常有的,便要查出穿孔的地方,及时堵塞住漏眼。屋门前塘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她一年四季都不至于干涸了,而队上不少的池塘在少雨的年份常常在秋收前后就难逃脱枯竭的厄运,干涸见底,塘底皴裂开纵横交错的条条坼道,像老人的脸上那道道深深的皱纹。 屋门前塘的一角长着茂盛的水草,我至今都不晓得那些水草学名叫什么,我们叫它们“革命草”,当然是跟着大人们一路叫习惯了。我自然更不知道为何要叫这样一个名字。现在想想那种有着青翠的茎叶,从水底一直往上长的草,其实是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的,印象中它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长得快,割不尽,四季常青,这样子倒有些名实相符的味道了。春天和夏天里,这是屋门前塘里最热闹的一角。水草长得热闹,开出白色的小小花朵,点缀在青叶与绿水之间,象蔚蓝的夜空上星星在眨着眼。更热闹的当数蛙鸣,那些乡村里最为著名的歌手,不知道藏在哪片叶子下,扯开嗓子白天黑夜地歌唱。“青草池塘处处蛙”,说得真真神准了呢,仿佛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都是那片片蛙声。 我将思绪强拉回眼前的这座池塘。这真是我儿时的记忆里那方清澈澄净的池塘吗? 塘堤象被虫子蛀蚀了般,这里陷进去一块,那里又蹋蹦了一段,原来可推着独轮车行走,现在只怕人走在上面也得小心翼翼了,路面变窄了不说,还得担心突然垮坍了。最刺痛我的目光的还是那满塘飘浮着的废弃之物,我仔细一瞧,有黄色的垃圾袋,有褐色的玻璃瓶,有白色的泡沫塑料,还有黑色的橡胶皮,至于烂菜叶、破鞋子、破布条之类亦是起眼即见,端的是五彩斑驳,呈光怪陆离之状,分明就是一个现代生活的垃圾场。曾经清清的池水了无踪影,曾经葳蕤丛生的水草不见踪影,四月正是蛙鸣正欢时节,而今听起来,稀稀落落三两声犹显得那么样有气无力,仿如水底下发出的呻吟,惟一览无余的一塘浑浊象一块脏兮兮的灰蒙蒙的眼罩遮蔽了我的眼晴,掩蔽了乡村那一片青山绿水的天空。 池塘向我展示的一切,似乎在告诉我,过去闭目塞听的小山村如今也和现代生活接轨,山村物质日渐丰富的文明直接以垃圾的形式阐述。都市工业文明以另外的手段向人们生存的每一寸空间辐射,其影响仿佛无处不在,又无孔不入,只不过这种方式却是让人倍觉伤感。一座碧蓝明净的池塘在以工业化的速度消失着,秀水蜕变成了锈水,不独如此,冬季里屋檐上悬挂的长长的冰棱和池塘里厚厚的冰层已成遥远的记忆,暖流充斥了地球,生命力旺盛的水草终究没能抵御住化学元素的侵略,不断淤积的污泥将池塘毫不留情地蚕食……这个时代里,许多河流都已死去,或者说正在死去,甚至某些著名的大江大河也逃不过一劫,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么,乡村版图上一座普通不过的、无名的池塘死去,也许压根就算不得稀奇的事,但我现在面对着我曾经那么熟稔的屋门前塘,心底霎那间涌起酸辣苦涩的阵阵波澜。 在清明前的这一天,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我站在一座池塘的岸边,表情凝霜,良久无语。我其实是在冥想着,微风拂起池塘里的每一个小小的涟漪,都是一片盈盈笑意,映着蓝天白云,和塘坝上初春的嫩绿,以及那些激动的、不知疲倦的蛙鼓的噪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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