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爱

一帘幽梦

    这对夫妻什么时候搬进小院子的，大家都不知道。大家只知道他们每月交的房租是最便宜的，他们恐怕已经在北京住了不少年——房租还没涨的时候就住进来了。这对夫妻看上去近四十岁，南方口音，身边没有孩子。听房东说是因为那女的不能生育，两口子在老家的精神压力太大，这才索性跑到北京来讨生活，离得远远的，求个清净。
    那男的在一家网络公司做技术员，院子里但凡谁家有网络问题，他总是热心帮忙，那女的是全职主妇，每天除了倒马桶，谁也见不到她，她在淘宝上开了家小店，卖什么的，开始没人知道，后来有个邻居去敲她家的门，是咨询网络故障问题，不经意发现她弄了很多刺绣在家里，这才知道她是做刺绣生意的。那男的身体似乎很不好，几乎每天都在煮中药，一喝就是几年，喝久了，脸上也泛出一种中药似的黄。
    做一点小营生，过自己的小日子，这样的夫妻在人海茫茫的城市里，就像两滴水，根本不用隐藏，就已经融入到千千万万在此讨生活的面孔当中。大隐隐于市，他们的生活反倒有一种超然。他们的生活圈子很小，很少看到有朋友来他们家里做客，他们用简单而封闭的生活抵御这个城市的冷酷，从不奢求太多。艰难的现实使这对夫妻的相濡以沫感日渐增强，强到可以把两个人粘在一起，谁离了谁也不行，以至于有时候，他们自己也分不清这糊糊涂涂往前推进的日子里，哪些算是一起凑合，哪些算是真有爱。
    吵嘴的时候，他一怒之下，便拎起那个磨破了边的棕黄色小皮包，说走就走。她先是撕心裂肺地喊：你走！走了就不要回来！他真走了，她又在家里哭。他独自一个人走到街上去，北京的晚风很冷，过了十点，偏僻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对过的肯德基还在开着，胡同口一家卖麻辣烫的小铺，还袅袅地传来鲜辣的气味，他踢着脚边连滚带爬的纸片和树叶，沿着人行道，直直地走下去。走到红绿灯口，他停了下来，橙黄的路灯劈头盖脸照下来，他有点恍惚。去哪里呢？在这个城市里，他所能容身的，也只有那个租来的小屋，他所能依偎的，也只有那个一天天容颜老去的女人——还是回家吧。
    他慢慢地走回去，故意磨掉一点时间，以证明自己当时离开的决心，推开门时，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她背对着门坐在床上，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便顿着气问：你是不是嫌我不去赚钱？他听了她的话，放下包，缓缓地蹲在地上，两只手臂抱住后脑勺，头跟着也深埋到膝盖上，半哭着喃喃自责到：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她这才抽泣起来，一对肩不由得上下耸动，转过头来，已是满脸的泪。
    他们原谅了对方。
    第二天，这对夫妻又肩并肩，走去超市里买东西。她穿着那双北京绣花布鞋，也不挎他，一摇一晃地，独自走在人行道上。他圆睁着眼，离她有半米的距离，安静地走着。一辆电动车呼啸着从后面驶来，骑车的人大喊，让开让开，她惊得“哎哟”一声，赶紧把他往里拉，然后拍了拍心口顺气，接着便责怪起他来。怎么他都不吭声，眼里都是笑。伴着那骂骂咧咧的古怪声调，这对夫妻，渐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