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荡的绿皮车厢里,尘埃在尖锐的光线下烧烤浮游,人们在汽浪中倦意沉沉,目光停滞在窗外,望着阳光正拍打在大片棕榈绿蕉上翻涌起的热雾;还有黄土飞扬的旱路上,女人们招摇的艳丽裙摆,褐红浅绿的布料在白色泛黄的西式拱顶下散发着极度的芬芳,诱惑着密林深处的士兵,在这潮湿而闷热的异国里,蒸腾起无尽的欲望。火车动荡着穿过藤蔓缠错的长廊,呼啸声中,少女从昏睡中醒来,炎热的空气中皮椅似乎都有些变形,她的嗓子被热浪漫过,说不出话来。 西贡于我的印象不外乎如此。我爱那阳光的馥郁,我爱那浓密的棕榈,我爱那少女。她说: “我睁开眼睛,他的位子就在那里。” 相隔将近一个世纪,法属殖民地的气息还是那么热烈,在赤道明亮的白昼里妖娆。而万里之外的巴黎,留着栗色马尾的少女,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温柔地凝视着朦胧的灯光。柔和的灯光晕在山岗的野花瓣上,映出的是她的情人。 杜拉斯,多么别致的名字,与西贡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当她青春的容颜尚未褪去,她浮躁。即使在巴黎的冬夜,也如同置身于西贡熙攘的街头,喧哗中她写出一本《广岛之恋》。而当她老了,她仍如少女般乖张。她爱酒精爱得发狂,并企图以此阻止自己回忆过去,但一不小心,便踢给世界一部《情人》,悼亡她如闪电般倏忽而去的爱情。 当她老巧到终于等来死神的镰刀,我想:她一定是披着西贡的阳光进了坟墓,然后在巨大的漆黑的云杉下静静安睡。她使西贡发光,而正是西贡让她如此动人。 但西贡决不会因为失去了杜拉斯而改变。它明媚依旧,毕竟,十六岁就匆匆离开的杜拉斯,对它来说,只是漫长中的一瞬,它自有它更加迷人的去处。 比如,它的棕榈树。棕榈树是典型的热带植物,巨大而下垂的叶片随意而慵懒,有点像这个国家的人们,有点无力之感。但它绿得流油的叶片却让人忍不住赞叹其旺盛的生命力。棕榈最奇妙的地方,莫过于当你想起了它,西贡的雨林和闷热便会一同浮现,将你紧拥,让人透不过气来。 再比如,它的热与阳光。热,是我在描述西贡时不断想到的。没有结束的闷热,潮湿的雾气,弥漫在西贡的角角落落,绝望而不真切。汗珠濡湿了衣衫,像浸在浴缸的热水里,昏昏欲睡。这种迷乱的不适感让人着迷,而阳光,有时就是团野火,焦灼,无法躲避;有时却疲倦极了,像首抒情诗,被吟唱在西贡清晨的薄雾里,满是雏竹的清甜。热与阳光,大概就是西贡永恒的主题,印在了杜拉斯的心中,也印在了每一个过客的回忆里。 还有,它的破落。西贡曾是法属殖民地,潦倒与穷奢共生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到处可见的街道,狭窄,逼仄。中巴摇摇晃晃地开过,扬起尘土。人们慢慢走过,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旧衣裳。”这场景像极了福克纳笔下的荒凉、崎岖、干裂的乡间小路,透着绝望,只是西贡的路上缺少南美的流浪汉罢了。而棕榈的遮掩中,白色的法式建筑与眼前的破败又交织出别样的情调,如同鸡尾酒,混合着威士忌酒的浓烈与微醺的果香。巧合的是,这款酒就叫玛格丽特,正是杜拉斯的名。或许,杜拉斯仍是西贡不可缺失的代名词。并非是最好的,却也无法替代,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 “我忘不了西贡,那个地方也无法抛弃我。” 但所有这些爱慕也许只是局外人的感受,对于西贡的人们,这些更是他们的劫难。这个也曾被称为印度支那的地方,在法国小说家们的笔下,在荷里活的黑白电影里,浪漫而多姿。但那些在观众心中闪着光的殖民岁月,如同梦魇。战争给予他们的不是浪漫,而是伤痕,疼痛。杜拉斯也许没有感受这一点,也许故意省略了。她要的只是西贡的美与爱情。 光阴荏苒,在经历一个世纪的沧桑后,今天的西贡,早已不是当年杜拉斯笔下的西贡了。那里,曾经飘扬的条状旗,英俊的军官,还有打着盹的卡车司机,他们都已失去了踪影。可有些东西没变,始终都不会变。 它们是西贡的灵魂,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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