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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在北方的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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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29 14:11: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的村庄叫做麦菜岭。有很多年,我对这个地名百思不得其解。我们村庄种有各色各样的很多菜,被高高低低的山岭层层包裹,可是麦子呢,麦子在哪里?

父亲在一张新置的竹椅上刻字。他表情严肃,嘴唇紧抿,像是正在进行一个庄重的仪式。对于我的疑问,父亲充耳不闻,他只是捏着刻刀,一刀,又一刀。我看到他手背上青筋暴凸,刻刀下模糊的笔画逐渐成形——颖川郡钟氏。字是隶书体,有蚕头燕尾,那高高翘起的一笔,仿佛谜题般地指向某一个遥远的地方。

“不能忘了,我们的根在哪里。”父亲转过身来,轻轻地说。

我忽然间有些明白父亲。那些刻在桌椅板凳上的字,那些刻在锄头镰刀上的字,甚至是刻在禾杠、畚箕上的字,其实是刻在我们兄妹幼小心灵上的字。它们早已形成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场,锲进了我们的生命里。

关于颖川,关于钟氏,我又懂得多少?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我们的祖先在北方,那里生长着许许多多的麦子。而麦菜岭当中那个与村庄地理完全相悖的“麦”字,是否和久远的族群记忆有关?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坐进了村小的课堂,跟随十几个年纪大于我的孩子,用拖长的乡音朗诵《瑞雪》。那一天,我将“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背得滚瓜烂熟。

晚上,麦子来到了我的梦里:当厚厚的白雪融化,麦苗在广袤的田野里一根根地探出头来,针尖一般齐刷刷向着天空刺去。绿,一望无际的绿,铺天盖地的绿,一齐朝我奔涌过来。似乎是玉米苗的形状,又似乎是禾苗的样子,麦子始终用绿作为遮盖它的面纱,不肯让我确切地分辨出它的长相来。我越是急切地想要跑过去看清,却越是不能够。梦醒,我发现自己在冬天的棉被里大汗淋漓。

那时候,我与馒头之间亦隔着深远的鸿沟。我单知道它长得白白胖胖,只出现在镇上极其稀有的几家早点铺子里。它躺在大蒸笼上,冒着热气,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白网纱。可是它属于有工作有闲钱的人,于我,是不能逾越的奢侈,只可远观而不可饕餮焉。我认命、隐忍,从不为口腹之欲而哭闹耍赖。我只是想,不停地想,麦子是怎样被遗落在北方的呢?

事实上,我们的祖先在从北往南的艰难跋涉中,何止是丢失了麦子这一样东西?祖图?族谱?一个贴身的玉饰?一件宽袍大袖的长衫?一些个共同踏上征程的亲人?没有人能够还原当年的纷乱仓皇,为着一些不能不走的缘由,为着一个活下去,将血脉延续下去的信念,他们走啊,走啊,就这样从一马平川的北方走到了重峦叠嶂的南方。其中必有一个,是我亲亲的祖宗!

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匹马,驮起他疲惫不堪的身躯;是否有一个包袱,裹住他所剩不多的物事;是否有一条路,记得他深深浅浅的履痕。但是我知道,最后必有一块土地,收容了他生存的渴望;必有一个女人,与他共同繁衍生息。那是属于我们的一支,历千年,历百年,将一股滚烫流动的血脉伸向了麦菜岭。然后,才有了我。

我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如果他成了战役中乱刀横向的冤魂,如果他成了迁徙途中倒毙的饿殍……真的,我们是物竞天择,大浪淘沙中幸运的那一粒发光体。那么,即使没有麦子又如何呢?

我们的胃早已习惯了南方的大米、番薯,我们的腿脚早已谙熟了南方的沟沟坎坎、山岗陡坡,我们的骨骼变得娇小,性格柔润温和,还有一口完全丧失了卷舌的南方口音,都为我们的生命打上了永远不可复原的烙印。梦里不知身是客啊,我们,回不去了。那些一望无垠的青纱账,那些属于北方的高大威猛和烈性,只留在血液里,留在口耳相传的记忆里。

至镇上念中学的时候,我第一次吃到了馒头。那一天,炖饭的搪瓷缸被人偷去,别无他法,只得战战战兢兢掏出少得可怜的那点零用钱,去买馒头。一直以为它会很贵,其实并不,两毛钱一个,我买了两个。我不忍大口吞咽,像品尝一个天上的蟠桃那般细致。吃完一个的时候,我想起了最要好的朋友水秀。我猜想她一定也没吃过,必须留一个给她。我深信那是我十三岁之前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它绵软,香甜,有着令我回味无穷的甘美。那一天,存在于生命里的味蕾记忆开始复活,我又一次为麦子而感到了莫大的遗憾。

我们的根在颖川,这是毋庸置疑的了。但是同一条根上生出来的许多条枝桠呢?隐约听父亲谈起过福建,然而那些多年以前的离散早已是无迹可寻了。人类的迁徙和流向如此令人难以捉摸,天灾、人祸、战乱、排挤,任何一个理由,都有可能导致一群人拖儿带女,跋山涉水,寻找新的立锥之地。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于是那些在同一条藤上结出来的瓜果,咕噜噜地向着可以遮蔽于乱世的地方四散开去。其实这样的迁徙,无非是从一座山向另一座山的奔赴而已。他们躲在闽粤赣浙的深山老林里,不问世事,不论功名,只求偏安苟存。这是一段多么辛酸的历史,刀耕火种、织麻种桑,几乎与世隔绝,成为落后的代名词。我常常想,畲族的祖先为什么要把自己称为山哈?山哈意为居住在山里的客人,多少年了,人们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一片可以纵马疾驰的广阔平地?

有一年我来到景宁畲族自治县,在一个最原始纯粹的畲族村落里游走。那是一座长满了树木的小山包,在斜面朝阳的地方,我忽然看到一堆用片石垒就的简陋坟墓,一块石碑上,镌刻着一个离世之人的全部密码——颖川郡钟氏。我的眼前晃动着父亲刻下的那些字,它们在阳光下舞动、跳跃着,渐渐与石碑上的这几个字叠合。我忽然遏止不住泪流满面,那一刻,我感到隔阻多年的血脉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瞬间接通。

总有一天,我父亲的墓碑上也会刻上这几个字,还有我父亲的儿子、孙子,还有散落在天南海北的钟氏一脉。这一条被深深扎进土壤里的根,是任何世事变迁也拿不走的。

暑假里,我带女儿往北走,去旅游。在一个餐馆里,服务员送上来一壶大麦茶。女儿第一次尝到,便惊呼好喝。我从未和她提起过麦子,但是她天生喜欢面食。现在,她对一壶大麦茶同样一见钟情,那是血脉里的回音吗?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算不算一种矫情。那个服务员体贴地抓了一把大麦,用袋子装好,送给女儿。“你是地道的北方人吗?”我问。他点点头。呵,可是我与北方之间隔了几个世纪。

我至今没有见过真实的生长在地里的麦子。我想,我们的祖先把它遗落在北方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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