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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喜欢但不爱妓女:杜十娘,泡沫爱情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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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3 07:28:1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们无从知道杜十娘走进妓院的具体原因,但结合故事后面的情节,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杜十娘是被卖进妓院的。
       还在天真烂漫之时的杜十娘,关于生活最揪心的记忆,恐怕就是自己因贫寒而于12岁被卖入娼家的遭遇。生活的压力,以及由压力所带来的家人的绝情;自己临别时对故园的张望;八年来肉体和心灵所经历的磨难;人在屋檐下,焉能不卖春的屈辱;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可怖现实……一切的一切,全因早年的贫寒。哪个少女不曾有过玫瑰色的梦,哪个少女没有幻想过梦中的白马王子的身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绰约闪现,怀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在轻浅的笑意中骑高头大马而来。可是就是因为出身或其他原因导致的贫寒,所有的梦想在没有展开之前就划上了因残酷而倍显醒目的句号,这可能就是杜十娘还没有成为杜十娘之前关于生活的全部记忆。这样的记忆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一次次的卖身,一次次的强颜欢笑,一次次的泪湿红妆,被泪水打湿翅膀的杜十娘像个无依无助的小鸟,成为老鸨赚取外汇的肉体。是啊,生活就是被强奸,与其作无谓的反抗,不如逆来顺受。在这样的过程中,一个少女所感到的异化,所感到的灵与肉撕裂的疼痛谁能描述万一?生活本身就像一本厚重的哲学著作,其封面的沉重往往使人无法卒读。在这样的背景下,要么杜十娘成为哲学家,在卖身生涯之余追问生活的本质,追问人生的意义,虽是最底层的妓女,却能像上帝那样思考。另一条道路应该就是对金钱既恨又爱,既然是金钱使我跳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就要用金钱完成自己的身份转化。
       于是杜十娘开始寻找自己的第一桶金,终于悄悄在箱底存下了第一枚硬币。那个箱子像扑满一样,杜十娘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会打这个扑满的主意。这个扑满成了杜十娘风尘生涯中最大的秘密。七年时光转瞬即逝,简单的扑满终于有了另一个别名—百宝箱。内有翠羽明珰,瑶簪宝珥,玉箫金管,古玉紫金玩器,夜明之珠,祖母绿,猫儿眼,百般珍宝。一个百宝箱记录了杜十娘所承受的苦楚,记录了杜十娘所幻想的美梦,记录了杜十娘“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不渝情怀。百宝箱是杜十娘对未来生活的所有寄托,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看着百宝箱,杜十娘的心终于踏实起来。它是打工者揣在腰间的现金,它是一支蓝筹股,不但以后的岁月里可以靠它颐养天年,而且在分红配股的过程中,可以靠它划到账面上一个如意郎君。因此,百宝箱是杜十娘一个鲜明的标志,标志着杜十娘早年贫寒的经历。贫寒当然不是罪过,可是我们应该注意贫寒给人带来的长久心理影响。贫寒是把杀人的钢刀,在曾经贫寒者的心里会留下难以抹去的印记。生于贫寒者决不愿再死于贫寒。出于对贫寒的规避,贫寒者往往最后被贫寒所异化。
       为了理想,杜十娘甘愿忍受肉体的付出,一箱珠宝见证了世事的艰辛,更见证了十娘“一点痴情总不泯”的情怀。当宝箱既满,杜十娘感到破茧而出的日子已经来临。
       从扑满完成了身份的转换之后,杜十娘和百宝箱一道在等待那个幸运男人的到来。过尽千帆皆不是啊,肠断白蘋洲!在脉脉的斜晖中,披着羊皮的李甲走进了杜十娘供职的地方—教坊寺: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相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盟山誓,各无他志。
       看—泡沫爱情成型了!女人的终身和百宝箱的终身终于有了所托。
       十娘开始了对李郎的艰辛考察,考察时间持续了一年有余。这一年中,李郎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学业荒废自不待言,囊箧渐渐空虚也在情理之中;更重要的是,李郎与家庭的关系也千钧系于一发。人见人敬的李公子终于成了人尽可斥骂的市井小儿。从令老鸨尊敬的上帝,转变成了吃点残羹冷炙的乞丐。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十娘的从良可以说事发偶然,不是生活走向的必然结果。如果不是老鸨误判形势,如果不是十娘鼎力相助,从妓院走出的李甲身后决不会有十娘相随。整个事件中李甲只是一个门槛效应的被动接受者。因此,十娘对李甲的选定大可考究,就像林妹妹不会爱上焦大一样,十娘只可能爱上像李甲这样的公子。对曾经沧海的杜十娘来说,奢靡和风流仅具其一已很难打动其内心。杜十娘生活在男人的包围之中,金钱、男色之类对她已没有任何诱惑,女人的生命如春花般绽放之后该如何呢?因此,杜十娘选择李甲,里面其实有小农经济时代的狡黠。李甲的老爹是高干(这就注定了李甲非农村户口的身分,而明代社会淫靡之风日炽,市民阶层对青楼持相对宽容的态度,寻欢作乐已为市民阶层所接受,李甲的家庭更有可能原谅十娘的过去),况且李甲长相也不错,加上李甲忠厚志诚,兼有大专文凭和“温存的性儿”,更重要的是李甲还有“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的种种重要侧面,而这些侧面正是杜十娘寤寐思服的男人的形象。
       目标既定,在李甲担纲救风尘之前,十娘先拔头筹,上演了一场救浪子的戏。在这场戏中,慧眼识英雄的杜十娘虽然弯子绕得大了一点,但毕竟绕了过来。
       二、当嫖客被妓女爱上
       嫖客与妓女是买和卖的关系,从理论上讲,买卖的过程并不包含感情因素。买和卖讲究的是到底是不是等价交换,双方所看重的是否物美价廉,物超所值,还是质次价高,中看不中用。至于因买了某种商品最后连货主也搭进来的情况应该说是比较少见的。
       因此,作为嫖客的买主李甲,可能更重视的是从作为妓女的卖主十娘身上得到的快感。初次离家,李甲在北京这个大都市里迷失了自我,这种迷失需要另外一种方法来补救,杜十娘不幸而有幸地成了李甲单身而又性欲高涨时一个肉身的寄托。当然作为交换的额外收获,离家的李甲在十娘那里找到了母爱与性爱的巧妙结合,找到了家的感觉和温暖。但是,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嫖客对一个妓女厌倦了!
       当然,李甲与杜十娘终日耳鬓厮磨,被翻红浪,高潮迭起之时,多少令杜十娘暖心的话都可能说得出口,情欲的魔障遮挡了杜十娘的双眼,使她只看到了李甲的脉脉深情。其实,在男人那里,生理和心理从来就不是一回事,所以,男人在性欲急火攻心之时所说的话是不可信的,哪怕他说的是爱你一万年。高潮中的人会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这样的自言自语其实是自语者本人虚设的幻影,在高潮的生理刺激下,自语者本人的话语往往脱口而出,其实连他本人也未必能够记得住。
       深情之下是被欲望点燃的烈焰这一现实被忽略了。杜十娘一生阅人无数,只是在李甲身上看走了眼。
李甲的名字很耐人寻味,所谓“甲”,可能和电影上的匪兵甲、匪兵乙一样都是某种代词,李甲这个名字代表了所有的男人,冯梦龙有深意寓焉。李甲至少代表了男人的一种邪恶愿望的走向,男人们往往想得到女人的肉体,却不想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不愿为此承受社会上、法律上,甚至哪怕是理论上的责任。
       因此,我们应该注意到当杜十娘率先提出从良并且跟随李甲浪迹天涯的时候,李甲是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对这样一种情况,李甲有本能的拒绝。对自己被爱上,李甲的心情应该更接近于后代流传过的一个经典笑话—人生四大悲:炒股炒成股东,炒房炒成房东,泡妞泡成老公,狩猎掉进陷阱中。优柔寡断的李甲就这样嫖妞嫖成了老公,你能说李甲乐意么?
       李甲何时有过迎娶杜十娘的心思?他应该只有被套且被套牢的感觉。只是李甲贪小钱,杜十娘的150两银子对李甲来说无疑是一个金造的钓钩。
       我们应该看到在整个过程中,十娘始终是主动的,是十娘一次次把李甲往死胡同里逼,以至于李甲在十娘提出跟随其浪迹天涯之时还在推诿,抱怨自己囊空如洗。一个男人拒绝不爱的女人的时候总有很多借口,没钱可能是最好的一个借口。因为没钱,便不能给对方提供足够的生活保障,因而不愿意让女人跟着受苦,看着女人因为自己受苦总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当一个女人听到所爱的人没有钱的时候,最好的方式是安静地走开,万不可拿出私房钱来接济这样一个男人。面对自己的真爱,绝大多数男人是敢于烧杀掳掠的,而决不会坦承自己没钱。这样做的结果等于是对该男人的赶尽杀绝—哪怕他真的没有钱。
       但是,事情的可悲还在于李甲的个性—李甲不是贪财之人,早年的千金散尽似乎也没有多少后悔。实事求是地说,李甲绝非贪财之人,纵情声色的他早就已经养成了视钱财如粪土的基本人生观。李甲留恋杜十娘的床笫其实只是他的性爱惯性使然,加上经济上的原因。杜十娘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死地,最终身死异乡的命运已向她张开血盆大口!到后来,在滚滚江流之上,李甲如同一个寂寞的高手,不让美人亮亮琴音,就感到自己是锦衣夜行,这可以看作是李甲品行的自然流露。后来,李孙二人交流花柳经验之时,有一句话令人刺目:李甲“卖弄在行”。杜十娘是李甲在风月场中博得的一块金牌,故需时时挂在胸前招摇。李甲爱的根本就不是金牌本身,而是金牌所拥有的耀眼光环。在京都之中,杜十娘是六院推首的名姬,堪称风流领袖,而离开京城,所有的一切也就成了明日黄花。
       所以,孙富的一千两黄金未必就能令李甲动心,李甲抛弃十娘的行为是自我解套的一个手段。被套牢的悲哀可能有过股市被套经验的人都会理解,李甲此举是对解套的一种本能的追随,对被套的一种本能的抗拒;至于那一千两黄金,只是李甲轻松上路的顺便的一个战利品。至死,杜十娘都没能抛下自己的资产,描金匣成了她辉煌的陪葬!
       三、软饭之下,妓女的爱情泡沫
       杜十娘的战略错误在于行棋次序不对,聪明反被聪明误。面对巨大的爱情泡沫,杜十娘缺乏清醒的现实精神,自以为一箱珠宝可以撑起金钱理想主义者的腰杆,因此导致许多错误难以挽回。
       在李杜的交往中,剥去伪装和花哨的名目,其实就是杜十娘在养活李甲。虽然表面上看是李甲让十娘从良,但实质上,李甲只是杜十娘从良必须借助的一个工具。李甲最后所携资金告罄,很长时间就是靠杜十娘卖身养活的,就是因为这,老鸨才会恼羞成怒。很明显,李甲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吃软饭的生涯,吃软饭可能还不太准确,更准确的说法也许是李甲在做面首,他们的关系发人深省。杜十娘在妓院中大把挣钱,却另外金屋养男;先是女人变坏就有钱,后是女人有钱再变坏,老鸨的恼羞成怒有理!对金钱的作用,妓女和嫖客有着同样深刻的身体体验,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变坏之后,金钱已不再属于自己,而杜十娘以自己的存在证明了女人因变坏而有钱之后的基本走向。
       就是这样的关系,李杜二人都无法直面,可能杜李二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杜十娘百宝箱中的万贯私有财产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将润色郎君之装”吗?
       什么年代吃软饭都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在一直吃着软饭的同时,李甲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样的事实,或许也认真想过,只是对自己的未来心存幻想,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摆脱吃软饭的窘境。杜十娘也应该知道李甲在吃软饭,只是可能对这个贵家公子同样抱有幻想,以为李甲吃软饭只是一时一地。这双重幻想极大程度地破坏了两人的关系。因为吃软饭的定位迟迟得不到明确,二人的关系也就永远无法深入;二人一直在相互试探,这样的试探是可怕的。承不承认吃软饭的现实成了李杜关系难以实现重大突破的瓶颈。若能冲破瓶颈,前面必是柳暗花明,否则,等待二人的即是山穷水尽。
       李甲不折不扣地吃着十娘的软饭,但十娘从没有给过李甲当头棒喝—你小子在吃软饭!—以让李甲清醒,吃者与被吃者都对此问题三缄其口,羞于点破,李甲吃软饭的嘴脸迟迟不能大白于天下,这使得李甲的身份相当尴尬。如果不是老鸨大义灭亲,谁也不知道李甲这样不明不白的身份会持续到何时。这里有一个悖论:李甲在吃软饭,但十娘指望李甲吃软饭只是手段和过程,亦即李甲吃软饭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吃硬饭,因此十娘决不愿给当下的李甲一个明确的承诺和定位;而李甲却不具备吃硬饭的基本条件,“硬饭”只能是一个幻想,李甲所有的硬饭资本来自于其父布政大人的恩赐,而李甲纨绔子弟的品性,使他将惟一可以挥霍的资本浪费殆尽,身陷六院之中的李甲明显已经自绝于硬饭。十娘在李甲身上寄托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渴望李甲能在软饭之中长大,却没有承诺如果李甲在无法吃硬饭的情况下,软饭是否可以没完没了地吃下去。十娘当为女中豪杰,十娘也早已为李甲准备好了终生的软饭,但因为十娘方法论的原因,这一终极保障对李甲始终是屏蔽的。这一屏蔽是致命的,使李甲思考问题缺少了一个基点,其回旋余地大打折扣。当然,出于考察的需要,十娘的做法无可厚非,但这一谜底对李甲却十分关键。
       对此,李甲有过基本的抗争,他曾腆着脸对十娘说:“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这应该看作是李甲吃软饭的公开声明。可就是面对这样的公开声明,十娘往往顾左右而言他,仅仅是“曲意抚慰”而已。对十娘来说,应该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像这样半信半疑之间,往往害人又害己。而在整个过程中,十娘每次往外掏腰包都像在挤牙膏,挤的分寸拿捏得极其到位,每次给人的印象都是就这么多了。唉!
       少年时,我在贫穷的乡村看露天电影《杜十娘》时还不懂爱情,懵懵懂懂之中,最大的刺激来自于杜十娘挺立潮头往江中一件件抛掷百宝的场景,在青草和露水的气息中,年少的我为之惋惜不已,时至今日还能清晰地忆起当时为珠宝的命运而深深心疼的情景,满场贫困的乡亲所发出的惊叹在脑海里依然挥之不去。
现在想来,也许那时的心疼更接近故事的本质,妓女自尽在任何时代都不能算什么大事,不要说妓女,就是良家妇女自尽又能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吴越春秋》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春秋时,楚国伍子胥逃难吴国,途中在江边得一浣纱女的同情,给他饭吃。浣纱女以为与陌生男人接触已属非礼,伍子胥又交代她不要向追兵泄露行踪,遂投江而死,已表明自己的贞节和诚意。和杜十娘的故事相比,这个故事一点也不逊色,这里面既有家国仇恨,又有志士美女,浣纱女的投江既有对自己贞节的格外看重,又有对自己诚意的极端表白,所以浣纱女不仅是节女,亦是烈女,更是侠女,其行为中的精神力量堪与《史记.刺客列传》中聂政的姐姐聂莹媲美。但是,这个故事却没能像杜十娘那样在中国家喻户晓,我想原因可能是杜十娘的故事中包含了许多世俗因素。具体地说,杜十娘的打动人心一定程度上得益于百宝箱,没有了百宝箱的杜十娘什么也不算,从等价交换的原则看,李甲的行为无疑是亏本买卖。若没有了百宝箱,人们还会为杜十娘再三叹息么?百宝箱加重了十娘说话的分量和力度,百宝箱加剧了整个故事的悲剧色彩。借助百宝箱,杜十娘击垮了两个男人;借助百宝箱,杜十娘感动了江边的无数百姓;借助百宝箱,杜十娘煽情地赚取了后代流不干的眼泪!百宝箱是摆在杜十娘嘴唇前的一个麦克风和高倍率的功放,使杜十娘的声音能被无聊的人们听见并记住;若非有百宝箱作底,围观者当然照样如堵,只是叹息声会少了很多!
       如果换一种死法,死去的不是杜十娘,而是李甲,那事情的结果会怎样?
       不妨设想一下:当晚,那雪下得正紧,糊涂虫李甲为孙富看似一番入情入理的言辞所惑,感到上无颜对父母,下无颜对女人,站立大江之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拍拍空空的口袋,想想无法预料的未来,禁不住悲从心头起,哀向胃边生,长江翻涌激起身世之叹,大雪飘舞触发生命之悲,一念之差,凭借满腔黄酒的激励,喊了声—“金钱不是万能的,可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之后,纵身投向水中,用冯梦龙的小说家言就是:“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忠厚志诚的公子,一旦葬于江鱼之腹!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恐怕那时十娘的满匣珠宝反而成了罪证,十娘抱持百宝箱悼念情人的场景就很有滑稽的感觉了。
       有句话说得好:少女哭泣爱情是悲剧,而守财奴哭泣金钱却是喜剧。泪眼朦胧的十娘一边哭泣自己本不存在的爱情,一边抱持百宝箱的动作实在不伦不类,尤其是故事结尾,十娘在柳遇春梦中赠金,更可以看作十娘视金钱为人生第一要义的明证。也许十娘从来就没有盼望过你挑水来我浇园的农耕生活,风月场中的奢靡使她误认为这就是正常生活的全部,她适应并习惯了这种虚假的生活,最终无力自拔,用一箱宝物来为自己未来的小康添砖加瓦。
       四、妓女的做秀与自杀
       被金钱的氢气注满的爱情气球潇洒地飘荡在妓院上空,引得万人瞩目,它大气而张扬地宣告,妓女从此站起来了!站起来的杜十娘从旧式的做秀中脱颖而出,开始了她崭新的做秀生活。
       自虐
       自虐是一种很古怪的行为,自虐是痛苦的,却又充满了快感。自虐有时候是让别人看的,自虐行为的实施往往更看重自虐过程中别人所感受到的痛苦,别人的痛苦和自虐者本人的快感成正比,别人的痛苦往往又和自虐者本人的自虐程度成正比。这循环的结果,或者最极端的结果就是玉石俱焚。尤其当这样的自虐以爱情的名义进行的时候。
       对杜十娘来说,她一直有强烈的自虐倾向,其厌世的情绪也由来已久,当初老鸨准备耍赖时,她就以发自骨子里深含自虐的语言巧妙地将老鸨制服:“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因此,杜十娘的自虐是一种做秀。
       做秀
       杜十娘的人生有两次大的转折,一次是从良时与众姐妹的话别,一次是瓜州渡口的投水。前者是面临幻想中的幸福的来临,后者是幻灭之后的绝望,最终导致其诀别人间。这两次关键时刻,杜十娘都搞得像一次伟大的集会。李秀成曾经说过一句慷慨之词:大丈夫死则死耳,何饶舌也?我真的想不通在将要自我结束生命之前,杜十娘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一个选择自杀的人应该是万念俱灰的人,万念俱灰的人心中应该既没有爱,也没有痛,心如死灰。一个怀着强烈爱恨的人是很难选择自杀的。如果还有爱和恨,只能说明这个人还有强烈的生存欲望,有强烈的生存欲望的人是很难下定决心的。
       应该注意的是,每当人生的关键时刻,杜十娘总是选择这样的方式,让自己的生和死变成一次次盛大的做秀!可能是风月生涯使杜十娘习惯于被注视,习惯于站立在舞台的中央接受王孙公子的大声叫好。即使面临生死,杜十娘还被这样的惯性所左右。残酷的现实就这样将杜十娘改造得面目全非。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瓜州渡口。
       瓜州渡口,这千古伤心之地,它是一个无言的见证,它记录了十娘的绝望与无奈,记录了李甲的薄幸与不义,记录了孙富的为富不仁与寡廉鲜耻;它同时记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是如何走向了式微;它更像一个寓言,预示了男人的无耻与女人的无助—娜拉出走又如何?娜拉出走又如何?尽管杜十娘根本不是娜拉。
       在杜十娘走近瓜州渡口—她的人生终点时,其场景中有两个因素深含意味,那就是水和雪。水为五行之一,当杜—这木与土做的女人,在水的浸润下,终于不堪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倒在了水的边上—水边的阿迪丽娜啊!十娘为自己奏响了异样的乐音。
       做秀的最高形式—自杀
       最终,十娘选择的是投水而不是别的方式,其中暗含了用水荡涤自身的屈辱与不洁,加上雪,又可以掩盖一切东西,其悲剧是发人深省的。
       自杀有很多方式可供选择,自缢,投水,服毒,吞金……不一而足。如果对自杀者的行为动机进行细分,可能会发现,当一个人认为自己并无过错之时,其选择的方式往往会是自缢,譬如焦仲卿的选择就是“自挂东南枝”,邓拓、傅雷夫妇、田家英等等也都是选择的自缢。从死亡形态上看,自缢含有强烈的展示倾向,选择强烈展示倾向的自杀者在精神上是无所畏惧的,对外界强加给自身的各种罪名有一种强烈的抵触;从本质上说,自杀者根本不相信自己有罪,所以这样的自杀更接近于控诉—我死给你们看!自杀者的灵魂在东南枝上或在房梁上轻蔑地看着每一位来收尸的人,以自缢的动作完成了最后的精神胜利。他要告诉那些无耻的小人:我—死—得—光—荣!
       而投水这样的方式,从精神上说是最委屈的一种选择,他拒绝了肉身的被瞻仰。一个连死后也不愿意被人看到肉身的人,其心理必然处于劣势。这样的死拒绝的就是被展示。当然,一个人心理处于劣势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但一般来说,选择投水的人总是和自我评价上的不洁有关。
       像伍子胥故事里的浣纱女,《雷雨》里的梅萍(未遂),《家》里的鸣凤,甚至还应算上蹈海的陈天华,投太平湖的老舍,都是或在思想上,或在肉体上认为自己不洁才会选择投水。
       这大概是因为,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水所具有的清洁作用广为流布并广为人知,长期以来,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积淀,水甚至成了清洗污垢最重要的物质。因而,杜十娘选择了水。漫天的雪花加重了这一意象的写意功能。作为水的另一种存在形式,雪更具有虚伪的掩饰功能。因而,在雪和水的背景中,十娘哀婉地死去了。同样的原理,对中国文化有深切体察的王国维也是选择了投水而死,在水的滋润中,作为晚清最后一个思想遗老的王国维完成了死亡的心理高潮。面对无法选择的出生,投水者自觉而主动地走向了水,从而保持了生命的尊严。同样的原理,当西楚霸王项羽兵败乌江,同样在水边,他选择了自刎。自刎是一种更为惨烈的自杀方式,其行为的后果就是连全尸也很难保证。在水和铁的较量中,项羽还是大义凛然地举起了自己的宝剑。项羽心中从来不认为刘邦之流有资格做他的对手,因此,他的遗言是:“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这可以看作:至死,项羽都没曾在精神上输过一丝一毫。
       杜十娘用投水自杀完成了最后一次做秀。
       五、尾声之前
       妓女生涯带给杜十娘的影响是深远的,杜十娘死亡的直接诱因应该说是江上的才艺展示,一曲《小桃红》,吹皱了一江雪水,吹动了浪子孙富的欲望。这样的错误总令人感到没有任何价值,对十娘来说,只要有此“六院推首”的妙音,难免一时手痒,也就难免为孙富之流的人听见,身怀的绝技可能就是自己的丧钟。
       封建时代,大家闺秀深闺藏身,小家碧玉浅闺身藏,能让男人开垦的女人除了妻妾之外只有娼妓。男人行走于江湖之上,见到一个良家妇女,焉能不生“舍了一身剐,也把靓女拉下马”的邪念,这就是为什么古代有那么多淫邪故事的原因。浪荡江湖的李甲应该深知其中利害,焉能在一条大江之上,贸然让情人一展琴艺。成也琴艺,败也琴艺哉!
       任何时代都会有固定的暗语,也可以叫做潜规则。譬如当代,男人说某个女人是小姐决不是病句,女人说某个男人是鸭子也不是比喻和拟人,其中含义大家一笑便知。在封建时代,女人是不能出门的,即使迫不得已出得门来,也必定心存惴惴,怎敢在荒郊野外卖弄风骚。对那个时代的男人来说,心里自有一套辨认良家妇女和妓女的绝技,因此,孙富听到十娘的琴音之后,马上毋庸置疑地说:“此歌者必非良家。”问题的关键是孙富的断言并不错!时代的暗语或称潜规则就是这样运行的。就像李甲、孙富,见面之后,“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就像现在的男人,见面就讲荤段子。可见,几千年来,中国男人并没有本质的进化。
       在每一个时代,只要有妓女,必定是时代的先锋。妓女作为以卖身为业,靠男人吃饭,又有充分的时间和男人进行最直接接触的人,对男人的了解超过男人对自己的了解。她们知道如何能够吸引男人激发起他们潜在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欲望,她们在化妆、服饰上尽管有时难免恶俗,但在时代的暗语里,却明白无误地表露着身份。
       杜十娘的错误在于误把长江作六院,岂不知,六院中,悠扬的琴声可以换来“武陵年少争缠头”,而长江之上,琴音只能换来激起浪子无穷的欲望,等待她的只能是孙富的垂涎三尺,该来的一切已经等在船头。李杜二人以金钱买歌笑始,最终又以歌笑散金钱终,冥冥之中,莫非前定?
       尾声
       百宝箱伴着一具华丽而性感的肉体愤怒地沉向江底,爱情在泡沫被彻底挤出之后,在瓜州渡口实现了软着陆。
       之后,李甲“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
       孙富“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
       柳遇春偶遇百宝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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