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昨日芳邻

白薇

　　我的老房子的老邻居们：
　　你们还好吗？
　　多少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去看望过你们。路过那成片的新区和如林的楼宇我没有重寻旧梦的冲动，因为我觉得：我不去看，你们就在，就在那成片的新区和如林的楼宇深处，小巷如旧，炊烟如旧，那一张张笑脸依然如旧，你们在等着我，推开那两扇油漆斑驳的院门，返回昨日时光——
　　最先迎接我的一定是院子中央那颗老杏树。那时候几乎每个院子里都有一颗皮肤粗糙的老树，有的是李子树，有的是桃树或是枣树。不过我们的老杏树最是迷人，给小院的孩子们平添了无穷欢喜。最惹眼的是它春天里满枝满杈粉嘟嘟的花瓣，红杏枝头春意闹，那份热烈没有声息又无处藏匿，像是一份新鲜的情书，让人心里乱乱的，又惊又喜。开着窗子午睡，一觉醒来，枕头边上就落着几瓣淡粉，不胜轻触的温柔，像春姑娘的吻痕。夏天来了满树繁花化作了浓荫里星星点点的青涩，喉咙冒火的时候望一眼，立即满口生津，不渴了。秋天的时候每家都能分到一脸盆黄澄澄的大杏，真甜，抬头看看，老杏树开始落叶子了，一付疲惫又满足的样子。
　　窗户根下那一片草花正是盛开的时候，那些颜色红的黄的小圆花叫地雷花，它的种子真像一颗袖珍地雷，那极艳的花朵就是它爆炸的火苗。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烧火花，每天晚饭开始劈柴烧火的时候它就徐徐绽开了。和它相反的是牵牛花，到黄昏那些吹了一天的小喇叭就低下头了，小时候我不懂得什么是感伤，可是我知道：这一天的盛开，就是这些花朵的一辈子了。姥姥浇花是不舍得用1分钱两挑的自来水的，屋檐下有一只豁了角的水缸，下雨天，瓦缝间就挂下一串串银链子，有时候一场大雨水缸就满了。雨停了好久，还有雨珠叮咚落下，溅开一圈涟漪。
　　午后是那几只母鸡们的散步时光，它们是姥姥的宝贝，因为每天我都能从鸡窝的稻草间摸到一只两只温热的鸡蛋。来航、九斤黄、铁脚麻……我记得它们的名字，还有那只爱脸红的芦花白，每当受了惊扰或是同伴抢食，它都会紧张羞涩地跳开，连鸡冠子都涨得通红。可七六年唐山地震的那个深夜，它扯着嗓子的嘶叫让我们以为黄鼠狼进了窝，把一院子的人从酣梦中惊醒了。
　　有一个秘密只有我和老房子知道，就是那一群赶不尽杀不绝的耗子们，它们还在继续曾经的游戏么？那时候人们用报纸糊顶棚，一般人家是本地报纸或是《工人日报》，西房的舅舅有文化，他家用的是《参考消息》。我从小少觉，夜色渐浓，眼望着报纸上的大标题模糊成了粗黑的道道，屋顶就开始了窸窸窣窣的忙碌，先是零星试探的脚步，突而一串细碎急促的声音从屋顶的这头直抵那头，又是一个来回！我知道一定是一只顽皮又胆大的家伙在给同伴做惊险表演呢。月圆的晚上，那上面的动静就更大了。想象着那飘挂着尘埃的横梁和屋椽间一定在举办一场月光舞会，小耗子们兴奋地交换着舞伴，梁椽交叉的地方依次摆放着金色的玉米粒和白胖的花生……幸而报纸是一年年糊上去的足够坚韧，不然真怕哪个小家伙玩疯了一脚踏空掉下来。
　　屋檐下的燕子窝是吉祥平安的象征，最淘气的孩子也不会惊扰它。一年一度，燕子们准时从老远的地方飞回来，它们记得老房子，这里是它们的家。
　　我最留恋的还是那一张张温暖的笑脸，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他们就和老房子在一起，和我的童年在一起。我从不记得他们的姓氏，一律用住家的方位称呼他们东房姥姥、西房二舅、南房姨夫，还有旮旯旯房姥爷。南房的两口子是盲人，格外受大伙关照，听到谁家在咚咚地剁饺子馅，俩人就备下醋等着了。舅舅结婚的宴席就摆在各家的炕头上，满院子穿梭着喜气洋洋帮忙张罗的人，分不清楚谁家是主谁家是客。我知道谁家的钥匙压在窗台的哪块砖头下面，我喜欢邻居姐姐用凤仙花给我染指甲，我还爱看那成群的鸽子伴着那好听的鸽哨在老房子的上空飞翔，一圈又一圈，衬得蓝天白云格外辽远……
　　我的老房子的老邻居们，你们还好吗？我相信那些轰鸣的挖掘机和推土机在那小小的院落前会温柔地却步，我相信这个世界会为我保留下一个温暖的旧梦，我相信——院子里的老人们在依然如旧地忙碌着，孩子在追逐，母鸡在散步，燕子在呢喃，小耗子们在偷嘴，还有那株老杏树，又绽开了一树繁花……
　　我的老房子的老邻居们，你们真的还好吗？你们还记得那个马兰草一样瘦弱的在你们的注视下慢慢长大的女孩子吗？透过灰色的楼宇瞭望灰色的天空，我不知道是否永远失去了你们，我只是想说：我记得你们，我想念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