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景

白薇

　　在城市稠密流淌的车河里，公交车是暗淡迟缓的那一类。拥挤与嘈杂，蜗牛似的速度和浑浊的空气，夹杂着不耐的抱怨偶尔迸发的尖利吵骂，吃力承载着的像是一个个沉重疲惫的日子。
　　在这人心疏淡又讲究私密的当下，只有在颠簸的公交车上，陌生人之间才会离得这样近吧。大人拎着文件袋、饭盒或是菜篮子，孩子背着书包、画夹、琴盒，日复一日的行程，辛苦和疲惫把不同的面孔打磨成了相似的鹅卵石，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挡住了交流的渠口。于是，手机成了最好的盾牌。或是打一个漫长的电话，或是登陆网站打发这段沉寂的时光。常常有这样的场景：渐暗的夜色里，末班车辚辚而行，满满一车人却是寂然无声，每人面前荧光一点，场面甚是诡异。有玩笑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和你在一起，你却在看手机”。公交车上也是，即使这样紧密地挤着挨着，却总是遥远着。
　　幸好，还有那些跳跃的亮色，似萤火虫的光，让暗淡的路程活泼起来——
　　笑声是属于小孩子的。那些戴着红领巾的学生们像一窝叽叽喳喳的小雀，有了空座，几个人摞着坐，对着窗外的车辆永不厌倦地做瞄准射击状。一次，司机在十字路口一脚急刹，一车的人都惊呼连连，怨声四起，唯有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咯咯地笑出声来，以为妈妈带他坐碰碰车。
　　如果不赶时间，我希望等到那辆尾号89290的34路。一路颠簸，许多公交车都是灰扑扑的，而那辆车的窗边和车顶都粘满了各色的花朵贴纸。司机是个衣着朴素的男子，不好问是谁的杰作，也许是妻子女儿，也许是俏皮的同事。坐在这开满花朵的车上，一颗疲惫的心也会轻松些许的。
　　那些让出座位的人们，眉目间有着相似的温和善意。有的热情爽朗，见了老人远远地招呼，伸出手像扶着一位熟稔的亲戚；也有人见到老者上车，立即不出声地起身离座，连一声谢谢都不要；还记得一位穿红毛衣的老人，一边让座一边笑道：“您有80了吧，您坐吧，我才60多，还年轻呢。”
　　见多了恋爱中的情侣，小伙子总是让着姑娘，待她坐下，还要用手臂环住两边的车座，像是护住一方安全的巢。若是老两口，却常常是老头坐着，仰起头听老太太的琐碎唠叨。许是男人一辈子负重太多，到老了，也累了，就变成了要她迁就照拂的孩子……
　　一路颠簸，却发现总有风景，含笑静观，百看不厌——
　　那冷硬的座位是一些人眼里的福利，站着时不由露出忿忿之色，抻着脖子四下寻索，常会为了一个空位起了言语争执。若得了，便有了高人一等的气色，昂首落座，得意四顾，倍觉优越。
　　有时空位子多些，有人先是觉得门口风大，换了左边有太阳晒着，换了右边又嫌邻座的孩子吵闹，短短一程，只见他起坐折腾，不安生，更不快活。
　　还有人一旦坐了，便要把这福利享受到最后一秒。待汽车到站，才慌忙起身大声吆喝着挤向车门。司机对这等人常常不肯迁就，没等他挤到，便关门开车了。于是，这人顿足呼喝，甚是懊恼。一车人都不言语，脸上却带出笑来。
　　还有人，借着手里的一捆菠菜，能和邻座聊到国际油价，万千慨叹，一路倒也不寂寞。
　　也有一些人，无论空座多少，都站着，任身边拥来挤去，一付云淡风轻的样子……
　　一路颠簸，心却渐渐沉静。却是这沉静，又激起浅浅的波澜——我曾侧目那个埋头假寐的壮硕男子，待他起身下车，却见臂上一枚簇新的孝牌，在阳光下一闪，刺痛了我的眼睛。望着那疲惫落寞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之中，不禁难过自责。想起前些日子看到北京公交车上有人掌掴不让座者的新闻，那时网上留言甚多，多数是喝彩叫好的。现在想来，是谁给了我们站在道德制高点衡量他人对错的标尺？在这颠簸的行程中，又有谁能够保证手中标尺的笔直精准？
　　柴静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理解的基础是感受。如果注视，不仅仅是用眼睛。如果感受，不仅仅在表层。也许，曾有过的那些怨气和戾气就渐渐淡了。也许，日子会多些温度和亮色。再看到那些在车尾嘻哈喧闹的年轻人，看他们随着手机音乐轻轻摇摆，仿佛置身草地沙滩。想起自己曾有过这样年轻无拘的岁月，不由在心里轻和着那热烈的音符……
　　每次始发站上车时，只有寥寥几人，待到闹市，已是鼎沸喧嚣，渐渐前行，快到终点时，车上又只是寥寥的几人。这多像那辆叫做岁月的车子，无论经过多少繁华热闹，总有下车的时候，总有属于我们的那一站。
　　虽然每天上班都要坐一段长长的公交。但这颠簸之中风景变幻，禅意无穷。所以，每一次上车都兴致盎然，每一次下车都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