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田的消逝

想哭就哭

    一块田消失了。在不经意间，它不再是一块田，失去了土地应有的功能，上面不再种植庄稼，不再长草开花，不再应和春夏秋冬的变化，不再感受春华秋实的喜悦，不再有金黄的麦浪飘荡，不再有灿烂的菜花飘香。关于它的这些改变，我们虽心有些许遗憾，但也觉似乎这样的改变是必然的，就如其它的一些被征用的农田一样，似乎它的宿命本该如此。
　　这块田，因其在其它田地的东面，被叫做“东方田”。在我最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立刻联想到了《东方红》这首歌。这块田也就如东方红中所唱的那样，是最早迎接阳光，最先感受明月的地方。当晨雾未曾散去时，它就透过朦胧的轻纱偷窥笼罩在其上空的天幕。轻纱妙曼而又层层叠叠地，湿漉漉的雾气掩盖住了周遭的一切。远处的房屋、道路、大树,只看到一团团的轮廓，甚至连轮廓也没有。轻纱最终难抵不断上升的日头，慢慢变淡，变轻，并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与田地合二为一，东方田便如吸收了空气中的全部湿气一般，土地润泽、柔糯，地里的麦苗似被浇透了油，浑身油光发亮。
　　东方田，是我家分得的最大的一块地，也是所有田地中最肥沃的。它近三亩，在田埂上走一圈，似乎要走很长很长的时间。在这里，我曾用我的脚，丈量过每一条田埂的长度，感受过每一块泥土的硬度。在它身上，我踩踏出一串串稚嫩而又深浅不一的脚印。那许许多多的痕迹，蕴含着一个农家孩子的快乐与梦想，连接着农民辛酸背后的期望与幸福。每一株苗的成长、每一棵草的枯萎、每一粒籽的饱满……都是我们牵肠挂肚的念想。每一阵风的刮起、每一场雨的滴落、每一片雪花的降临、每一次日出日落、每一个寒来暑往……都是我们悲喜交加的惊颤。
　　它给我们带来成果，带来了收获。青翠的麦苗，韭菜般地疯长，直至成为一片片随风起伏的黄色波浪，卷起一朵朵金色的漩涡，把我们的喜悦收藏其中。那曾经稀疏的油菜，一棵棵耷拉着，无精打采地匍匐着，粘贴在土地之上。雨落风吹后，它才打起精神，凝聚着全部的力量向上成长，直长得叶大如手掌、花艳如霞光，才伶伶俐俐张张扬扬地落花结果。或是在平静如镜的浅水中，犁平了坑坑洼洼的土地，然后双脚浸泡于水田之中，弯腰，把一株株细嫩翠绿的稻秧插好。一列列、一行行整齐的，如出一辙的新翠便透出水面，轻轻地摇摆着。秋后，它就成为一丛丛低垂脸颊的稻子。不管天气变幻无常还是风调雨顺，这块田总是不会让我们失望，总是尽它最大的努力回报给我们，因为它也知道我们的幸福与它息息相关。
    幸福的生活中，总是伴着艰辛。烈日下，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佝偻身影，至今还在梦中挥之不去。双手在泥土中扒拉挖种的场景、指甲缝中的残留洗不干净的土色、手指背面如刺头般一碰就痛的肉戗、双脚因浸水曝晒后形成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肤色、扬稻时沾满芒尖的发丝、熬夜收种时充斥血丝的眼球、吃饭时因饥饿而狼吞虎咽的样子、劳作后全身酸痛地躺着却又安然入睡的情景……都深深地印刻着一代农民的苦涩与辛劳。他们默默承受着来自土地的索要，默默忍受着来自自然的磨砺，默默接受来自命运的安排.默默的，一直是默默的，从不会因自己的享受而疏于劳作，也不会寻找一些偷懒的借口。在东方田里劳作的人，更是不甘人后。一块肥沃的田地，当然会收获最好的收成，而付出的劳动自然也是最多的。但他们却心甘，虽然这甘得有点涩。东方田，也以自己的方式回报着这一双双粗砺的手。
　　虽然东方田明白我们所需要的，也满足着我那身为农民的父母的期待，但在它周围也曾有过生死的诀别。每块田之间，纵横交错着水渠。平时，水渠的底部只有少许的水汪，淡淡地反射着水渍的光亮。我们在跳进沟渠内，采摘长于其上的野菜，寻找藏于其中的黄鳝螃蟹。站在一人多高的水渠内，探望外面，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成了笼中鸟，闭塞压抑。当干旱的时候，那沟渠内充斥着从江河里抽上来的水，充沛的水流如一条小河，急速地流向每一亩田，去灌溉，去补充。流动的渠水，如一条青色而又丰满的长龙，蜿蜒着游向远处。也是这样的水渠，这样的长龙，却淹没了我的一个远房表叔。他一个人生活。在某个晚上，他一晚没回，人们只知道他喂养的牛还没回，却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第二天，外出劳作的人在水渠边上看到了那头被拴在树上的牛。牛，神情有点落漠，它的目光却始终盯着水渠，看哗哗的水流，眼光中透着一层雾气。人们解开绳子，想把它领到草多的地方，但它却倔强得不肯离开。直到中午的时候，人们才发现我的表叔飘浮在东方田边的水渠上，全身肿胀得如吹足了气的皮球。表叔原本是驼背，但却已经分辨不清他高起的驼峰，因为身体的其它部分也已经如驼峰那般高了。
　　东方田，承载着植物的生生死死，也承载着我们的喜怒哀乐。一岁一枯荣间，贫穷渐渐退却。茂密林立的高楼、宽阔笔直的马路、来往密集的车辆、光鲜亮丽的衣裳、餐桌上不断丰富的飞禽走兽……康庄大道，在每个努力的人的脚下铺开了，幸福的光环似乎正笼罩着我们。此起彼伏的厂房公寓别墅，在曾经的农田上轰轰烈烈地矗立。农田，正慢慢地一块块一点点地被吞食，原始的生命力被文明吞噬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由钢筋水泥筑成的森林，亮丽、坚硬而又冷酷。间或地种植着些许花花草草，妖娆得点缀着这坚硬的氛围，使其透露出华丽、美艳、冷淡。
    东方田，也不例外，它也被征收拍卖。在草草地收获了一季的油菜后，它便完成了作为土地应有的使命。潮湿的土地裸露在烈日下，任野草腐化，任雨露侵蚀。没有农人的耕耘，它就如弃妇一般，自艾自怜，甚至自暴自弃。经雨淋后的泥土，泛起湿润的夹杂着腐味的气息。田内野草丛生，杂乱无章地摆布在田间。最后一茬油菜的杆还散乱地堆放在田埂上，杆的颜色已经发黑，并开始腐烂，被风一吹，就轻悠悠地无力地飘向别处。旁边停着一辆挖泥车，估计才开进这里不久，还未开始工作，只是停在这里等待着。我知道在一年后，或者更短的时间内，这里也会同其它地方一样，成为繁华的商业区，或机声隆隆的工业区，抑或是霓虹闪烁的娱乐区。但不管东方田变成什么样，都已经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还是那块或绿意盎然、或金灿一片的记忆。
    东方田消逝了，还有其它的田地也正在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