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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流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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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6-8-6 16:15:1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五六年前,我曾经像一片江水浸润过的叶子,抬起叶梗翘望,在李白吟为“水色异诸水”的新安江上漂流而过。
    如果不是为了结一桩心愿——想从心底凿通一眼天井,积聚昔日游踪斜飘的雨丝,乌瓦廊檐滴溜下难忘的光影,再轻轻呵口气,在岁月的罅隙里浓浓研磨。我想,我的笔尖还不敢碰触徽州,因为它的儒博浑厚,而我采撷的叶片,却是那样的单薄。
    列车经过徐州一带,随着大致熟悉的景观消失,亲切的白杨树也渐渐远遁了。车窗两侧,属于南方的秀竹斜逸而出,翠液欲滴,使空气都颤荡起青的涟漪,很快笼罩了车厢。又依坡坳的自然地势,与摄人魂魄的春草高低相映,或三两竿疏宕,或千百枝密攒,摇曳着我的目光,甚至调整着我的呼吸。夜幕弥合最后一丝裂缝前,我久久倚着车窗眺望,直到一小片模糊的青蔚蒙茸,化成一抹薄薄弯弯的月牙形细带子,烟,又坠入暗夜。有些闪光,湿重而微茫。
    次日拂晓到宣城,我们需换乘去歙县的车。其时宿雨初歇,天空蛋壳青,空气濡得洁净,早寒也就像透明而冰凉的浆液,在衣袖里溜来滑去地赖着不肯出来。站前广场一隅,两个赶早叫卖梅菜包子的摊点上方,白气腾腾直冒。我捂一袋热包子回来,向车站一位发髻后挽的女人问询车次。她皮肤白晳,文静耐心,操着本地语腔,恰当的言语中透出朴实,声音宛如薄滑的蚕丝般好听。邻近徽州逢遇的第一个人,就使我的眼前浮出一本书籍的封面:蛋青的底子,许多留白,右上角一抹姣好的笑容……
    梅干菜包子甚合我的胃,虽然以前极少吃。后来在古徽州府治所在地歙县耽留的几天里,每日清晨我都会买上一袋梅干菜包子,也就是说,我是从斜风细雨与梅干菜的味道里出发,白与黑青之间踏过练江畔的古歙的。世事常常逆拂人意,行旅中常遇意想不到的收获。那年去西塘,本愿在江南烟雨的深深瞳眸里行船,彼时迎讶我却是树花照明,春月含香。随后,还写了篇《西塘花树》记之;此番访徽州,万木舒发,揣想沐着微醺的阳光,在石板巷道上慢行,叩击时光长墙,倾听这歙砚质地的琅琅回声,额头也许会涂一抹淡淡的油彩。不料,数日里朦朦烟雨,不绝如缕,陪我曲曲绕绕穿过深深庭院,将我带进了江南烟雨的深处。
    雨,未抵古歙时,便笼罩了我的行程。
    约摸下午三时,车过绩溪,先是潮气若浮,俄而细雨霏霏,如吟如诉。恍若我并未在宣城候过车,买过包子,说过话,只是从座位上起来转了个身,雨掀开柔软的丝网,也只不过照昨夜的样子起伏弥漫。然而,景致早起了变化。闲眺间,不由诸事暂忘,纷扰皆消,只觉人在画中游。青绿稻毯,流泻琴音缓缓;油菜花金灿灿恰好开到足色,将轻轻的恍惚,在雨烟里抖落。碧青与明黄斑驳渗透,一片稻田与一片油菜花交错衔合,参差而有序。其间又不时荡出一泓明亮的白水,白水倒映高高马头墙的村舍。偶尔,可见劳作后的农人提携工具,撑把黑伞,踽踽行走在归家的小径上。天空一时又恢复了拂晓的蛋青,只不过周围裹漾银晕,天地交接处涌动青痕,是远丘的轮廓。薄烟飘过,一切似有若无。近处大片油菜花高托金盏,向车窗骤然飞来,那般亮晃晃的金,只在烟雨里含蓄了一回,便卸去羞涩,在稻田溪塘村舍晃动的光影里,浸出蛋黄的明媚,将我,旅人与徽州,全部裹卷了进去。

    正是鲜笋上市时节。
    歙县城街的络绎游人中,鳞鳞密集的店铺屋檐下,走过背竹篓的卖笋人。嫩生生的竹笋便摇晃起来,一颤一颤的。我至今闭上双眼,依旧嗅得到白笋在竹篓里滑移时的清香。这清香,从竹帘般卷荡的纹影外,从雨雾迷蒙的竹山里袅袅飘来。
    卖笋的农妇煞是热情,娴熟地打着手势,介绍嫩笋的乡间烹饪方法,我们只后悔没随程携一灶台,一口锅来。看得出当地人对时令鲜笋的嗜爱,东家掂两个,西家拎一个,竹篓里堆积小山的笋,没一会儿功夫,倒平了下来。又有新来的背篓人走到摊点,卸下竹篓,笋便在绿油油水汪汪码齐的菜蔬中醒目地点缀着。
    午时,我们走进当街一家仿古装饰的饭馆,招呼店家上玉兰片,才几元钱,便端上了满满一大盘,聊起古歙谯楼,就着窗外越来越绵厚的雨幕下箸,窗棂上凝着一团灵透的瑞光,只觉这被称作“玉兰片”的嫩笋分外光滑爽口。古城著名的许国石坊,俗称的八脚牌楼附近,矗立着东、南两座谯楼,我们早已从门洞下穿行了几番。那南谯楼高脊重檐,紫墙青瓦,俨然饱阅人世风雨的老者,依旧稳重地升起古城最高处的目光。它的修建最早可以追溯到隋末,天下风起云涌,歙县人汪华起义反隋,领兵占据歙、宣、杭、睦、婺、饶六州,号称吴王。后来他归顺大唐,被封为越国公。南谯楼,便是叱咤一时的吴王修筑的王府子城正门。人们惯称为“二十四根柱”。
    南谯楼上的目光,曾经在悠悠岁月里仰望白云,默送江水,俯望脚下徽商大宅院的兴衰。它报时的晨钟暮鼓,穿过弯曲幽深的巷道,依山脊默默蜿蜒的城墙,练江澹荡起伏的水波,太平桥畔卧雪的树枝,那音韵该是多么悠长。
    像沿着嫩笋尖,剥开岁月的竹衣,我们向歙县的根部走去。从热闹的街上旁拐,就来到了闻名已久的斗山街。江南雨伸出修长的手指,伴奏着皮鞋跟敲击青石板的脆音,须臾就被沧桑的回声淹没了。狭长的街巷边,耸起高高的马头墙,我抚摸墙壁,仰望着独特的门罩,和雨声一起浸入徽派建筑的幽宁清朗、端庄浑厚中。高墙围护的老宅,我又如何只通过吱呀打开的一扇门,就进入它的心腹?一步步串连,官宅、民宅、商家宅第,皆是一进向深处套叠着一进。徽州风俗,尤喜聚族而居,民不染他姓,溪塘乡野间可遇深门大宅,平时居家度日各住一进,逢年节祭祀,通道敞开,合族同进共出,甚至有一宅绵延几十进者,真可谓庭院深深深几许。斗山街上的宅屋虽无这么大的规模,但是跨过断断续续的门槛,低头,内心积聚雨水低凹处的寂静微光,也足以感受幽深庭院的氛围了。深宅中设有天井,采光通风。“天井,井就是泉,泉就是人的命脉”,我不由伫立了好一会儿,斜洒入天井的纤纤细细的雨丝里,空中隐约浮泛的青雾里,廊檐上缓缓打着回旋罩下的轻风里,地表涌起漪纹的砖色里,我沉醉了。而老屋飞檐下的天光却醒着,向岁月的触角深处默默诉说着什么。雨水从四围水枧流入阴沟,就是俗称的四水归堂,意为肥水不流外人田,其实地漏常有雕成古钱形的,也是主人敛财之意。史上徽州为理学桑梓,读书著述之风颇盛,徽商也沾染儒风,商而养学,学而入仕,甚至官商合一,我们走进许家私塾宅第,庭中树叶碧光摇曳,仿佛还应和着当年楼上学童的琅琅读书声。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人生的寄寓无时不存,处处观照。它们在雨里开着花。高宅深院中,支撑门户的梁柱上,眺望的门罩窗楣的青砖上,雄峙守护着宅院的石狮子上……精雕细镂的花鸟八宝博古吉祥图案,好似浮雕在如织的雨幕上,枝颤花旋,绽放出昔日大门到船埠纷纷来去的身影,牵引我们向庭院更深处走去,或者,回眸的偏僻处,瞥见一位孀居守节的妇人凄美的眼神。
    用罢老板娘买来的梅干菜包子,我们准备去棠樾看石牌坊群。今天可是雨转晴呢,天空瓦蓝瓦蓝的。
棠樾,轻浸在万物的芊芊蔚蔚葱茏蓬勃中,鹂鸟啭鸣,晴色翠好,田禾连溪远去,接青送翠,拂弄着雨后润如绸缎的和风。在村头垂枝披摇的大树下,我们眺望着阡陌中铺陈开的石牌坊群,几百年岁月如剪,剪一列惊愕的问号,抛掷到面前。
    出村迎面一座卷草式纹头脊的白麻石牌楼,古朴雄伟,鲍灿因孙子鲍象贤为明王朝屡建战功,荣封三代追赠为兵部右侍郎。牌坊群另一端便是战绩显赫的鲍象贤坊,只见上书大字“官联台斗”。从两端再向中间,是两座孝字号坊,慈孝里坊可谓是牌坊群的长老,距今近六百年的历史了。我们继续向中间走,又是两座节字号坊,其中一座罕见的为继妻而立,据说坊额上“节劲三冬”的“节”字,部道却明显偏斜,看来毕竟与原配不同,像根斜挑的梁柱支撑着森严的秩序。而最中间“乐善好施”坊建立最晚,鲍濑芳垄断了当时的扬州盐运市场,家中自然“藏镪百万”,便想效仿祖先立碑显荣,因祖宗已建忠孝节共六座牌坊,只能在“义”字上下功夫了,嘉庆皇帝见鲍家有心于此,趁机暗示三省军饷匮乏,鲍家明白皇帝的弦外之音,捐了三年的军饷,后来又在淮河黄河洪涝时,捐筑河堤救济灾民,平日还在乡间置义田办义学,铺桥修路,直至众口皆碑,终于在嘉庆19年如愿以偿,御准建成牌坊。
    一根根石柱冲天,似当年破土争踊而出的竹笋,犹向穹宇诉说着家族的荣耀。

    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
    从最初纯朴的门,到华柱高出横梁的里坊门,再到宋代坊墙倒塌,街巷开放,逐渐成为冲天柱式的牌坊。访古歙,我们最先游览的许国石坊也是冲天柱式,高大巍峨,古朴厚重的青石上雕刻极为精湛巧妙,12只雄狮守踞四周。
    电视剧《徽州女人》有一段演到,晚清徽州富商程府家的大奶奶扶丈夫灵柩回家,历经艰辛,路过青云岭时遭遇山匪,匪首以杀掉所有家丁并将棺材推下悬崖要挟,逼大奶奶成亲,大奶奶无奈只好答应,洞房花烛之夜她跳跳崖自尽,而大爷的灵柩终于平安回府,众人得知群情激动,大为感敬,一致要求族里上报为大奶奶申请节烈牌坊。不久程府接到圣旨,恩赐节烈牌坊一座,一时合府有了喜庆气氛,上下忙碌。谁料几天后,奠基仪式正隆重举行,跳崖获救死里逃生的大奶奶突然回府,众人大惊失色,为封锁消息,族长决定将大奶奶关押起来,最后,牌坊树立之日,大奶奶一条白绫悬梁自尽。
    程府,只是中国的缩影。戏台上下,发生过的流传久远或不为人晓的故事,明明暗暗立起多少座高大的牌坊。我看不见门帘后飘零幽怨的眼神。她们肉骨凡胎,不能像杜丽娘一样,生生死死,惊梦还魂。
    渔梁坝上,阳光匿去,细雨又霏霏飘洒下来。
    清澈的江水,随着蚕啮桑叶似的雨声,阴郁中蕴蓄着明亮,波纹的微光缓缓澹荡着,斜风吹浮起浅浅飘忽的银白雨雾。
    船越行越远。不知许多支流才合成了一江碧水。碧水与堤岸互相牵拽着、拥挤着,使幽静处花开花落的香,全部溶化到宽阔澄明的水域中。雨丝将油菜花欲燃的金黄,绣入江岸下涌漾的青草倒影上,花朵的明亮与水光便迭合一处,在波心里敛合或卷荡着。偶尔,房宅的粉墙黛瓦也化入水中。
    江岸上,葱葱郁郁的山景向后移去;江岸边,跨江而卧的渔梁古坝,豁然就在眼前。一江碧水涌过闸门飞泻而下,雪湍激漱。每一个瞬间,水的光彩都在盛开,水面上弥漫着负氧离子的鲜活。
    久久眺望水面,我仿佛真成了一片顺江漂流的叶子。而江水也将盘曲弯绕,一直向东流去,汇入浩茫无涯的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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