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满故事的土墙头

馨香玫瑰

    在农村，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是由院墙围起来的。
    盖了房子，没有院墙，那不是正景过日子人家。房子周围有了墙，才有了院子。有了院子，搁啥东西就有挨有靠的，看着顺眼，住着就安生。没有院墙，那叫敞门道子，外人会笑话，撇嘴说三道四的。所以，房子盖上以后，或者，因为雨大风大，泡倒刮倒了原来的院墙，家庭再困难，也要千方百计垒起院墙来，这样睡觉才踏实。
    我老家，没有一座山，没有一片产木材的林子，家家户户压酸菜缸上面的大石头，都是从外县淘登回来的。没有石头，不能用石头垒墙，没有木材，不能夹板障子，那个年月也没有烧红砖的，只能就地取材垒墙，用土垒墙，老百姓管这种墙叫土墙，垒这样的墙通常说“叉大墙”。
    农村有“四大累”的歇后语叫作:“叉大墙,脱大坯，养孩子……(此处省去三个字)”。可见“叉大墙”是费力气的活。叉大墙的土是就地挖的黑土，黑土不粘，和泥的时候，需要拌上“羊角”才能起到粘结的作用。“羊角”一般都是用小麦脱粒后，被石头滚子压得扁扁乎乎光滑滑的“麦滑流子”，也有用甸子割回来晒干的茅草。将“羊角”用铡刀铡好后，拌在土里，然后用水和成泥，干活的人用叉大墙工具铁“四股叉”将一块块的泥摞起来，干透后，墙就成型了。
    叉大墙,是力气活，还是技术活。不懂技术，摞不高就摊了，或者七扭八正的，不但不美观，有个风吹草动就倒了。所以，叉墙的活，不是一家一户可以单独可以完成的活计。村子里干这样的“大活”都互相帮工，你帮我家盖房子，我帮你家叉大墙。人多力量大，十来个人，有一、两天的功夫，院墙就围起来了。叉大墙，都是壮劳力干的活，这些人能吃能干，主人准备的伙食也硬。一般人家都是黄米面大豆馅的粘豆包，大豆腐，干豆腐，还有六十多度的散装高粱酒。帮工的人谁也不偷懒，吃饭也不装假，一大碗酒两个人碰一下就干，然后，找个背荫凉的房山头，或者鸡架狗窝旁眯一会，一直干到日落星出。
    院墙圈好后，院子的男人和女人，就开始站在院子当中，指手画脚地规划着小院子的布局。有时，为了一个鸡架搭在什么地方，因为一个狗窝冲那个方向开门，两个人会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看那架势，没有个外人来说和一下，他们还真难整出个里表来。屯人的人过日子，天天就是这样吵吵嚷嚷地，为了一件鸡毛蒜皮小事情，吵得半趟街都来看热闹，还没等大家弄明白因为啥。“孩他爹”、“孩他妈”的呼唤声又脆生生、憨呼呼地叫起来，气得上了年纪的“二老蒯”直骂他们没个正行，抡起烟袋要刨他们两口子。
    一道院墙，划分开东西院邻居的分界线，如一本签署和平友好协议书镶嵌在那里。
    一个院墙，也如一条纽带，把邻里之间的感情连接在一起。
    “狗剩媳妇，把你们家的白面给我几碗来，孩子她老姨“猫下了”（生孩子）我去下奶。”。烂眼边她二舅妈从墙头把盆递过去。
    “还缺啥，前几天腌的鸭蛋也咸了，给你们拿过几个去，晚上凑个菜。”。不一会儿，狗剩媳妇把面盆递过来，外加几个咸鸭蛋。
    哪家大公鸡“秧”好，借来“踩蛋”。狗下崽，抱过来养活着。除了老婆、老爷们不借外，其他的大家都互相间串换着用。
    院墙，邻居的孩子们都藏有好多的秘密，有太多的诱惑。
    春天，土墙围起来的小园子，主人把土翻得溜溜细，垄打得溜溜直，水浇的溜溜勤，在阳光呵护着，小苗天天在拔高，花儿在一天天張开脸儿笑。
    夏天，牵牛花爬上墙头，藤蔓把墙头缠绕。东家的帼帼在叫，西家雀儿在闹。
    秋天，院墙里树上结的沙果，小园里红的西红柿，黄的菇娘，水灵灵顶花带刺的黄瓜……，看见了就有点流哈喇子。有的时候扛不住诱惑了，孩子们会像猴子一样跳翻过墙去，胡乱摘几个，听见狗叫唤声，马上就钻进青纱帐里去。
    冬天，大粪堆堆在院墙脚，雪地上的脚印趟出来毛毛道，不打滑，不咯脚。
    墙里花红，墙外柳绿。骑墙头打架，翻墙头偷果子，趴墙头看风景，是我们孩童时代的乐趣。
    趴在墙头上，看父亲给果菜锄草培土，汗水把土砸出来一个个小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懂得了农民们的一辈子是何等地艰辛。
    趴在墙头上，看到西院的王奶奶出门捡鸡蛋，摔倒在鸡架旁，我和小伙伴们把老奶奶扶起来，送到村卫生所。老师奖励我们一支红蓝铅和一本田字格。
    趴在墙头上，看见邻居的大嫂，把我家爬到她家的西葫芦，窝瓜，葫芦秧等蔓类植物，小心翼翼地给挪过墙这边来，过些日子就结出大大果实。
    有多少次，白发的老大娘，叼着长长的大烟袋，把老母鸡下到她们家院的鸡蛋给送过来，鸡蛋上还有鸡的体温。
    有多少回，东西两院杀猪了，给我家送来血肠，酸菜白肉。我家包饺子了，从墙头递过去一碗，让她们尝尝咸淡……
    院墙是一卷记录小村庄岁月变化的档案，烙下了庄稼人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的印痕；院墙也是一册页码较多的一笔记本，每一页都有讲述着一个精彩的故事；院墙是一个琴键，弹奏着邻里亲情，和谐友爱交响曲。
    东北有一个二人转小帽叫《墙里墙外》，唱词是这样的：“繁星眨眼月牙弯，微风轻吹柳树尖，二嫂我贪黑把火，来到了墙跟前，袅悄的探头探脑，仰观卖呆，墙里是寡妇家，墙外我打光杆，两边都空的落的，贴心又少肝……这是描写一对相亲相爱孤男寡女在改革开放以后，倾诉火辣辣的爱情的故事。
    过去的年代，农村爱情的土地很贫瘠。青年人爱情没有花前月下情意绵绵，没有电影院、歌舞厅的耳鬓厮磨，更没有毫无顾忌，众目睽睽之下的热吻，全都是媒妁之言后的生儿育女。特别是小寡妇和老“跑腿子”，他们的爱情更是像生长在高山悬崖上一束野玫瑰，天上没有给她们阳光雨露，大地没有给他们生存的土壤，他们只能靠自身生命力顽强地活着，一旦被人发现，就会被吹到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一面墙隔开两条心，两颗心抓心又挠肝，他们只能这样地苦恋着，只有在月夜里，天上的嫦娥看见她们男女青年爬过墙头身影。星光中，牛郎织女为墙头篱笆下的孤男寡女私语而鼓掌。
    岁月变迁，农村一年年在发生变化，从院墙外喷刷的标语口号就可以看出来小村庄乃至整个农村发展史。
    土改的时候，院墙外的标语口号是“打土豪，分田地”，以后逐渐变为了“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是“造反有理”，现在是“农夫山泉，有点甜”……
    时间雨水的冲刷，过去农村垒起的土墙已经残桓断垛，远远地消逝出人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红砖墙，水泥墙，磁砖墙，不但牢固，结实，而且高大雄伟，还镌刻着好看的现代化图案。
    我曾经回过老家，院墙之高，已经看不到了东院的大嫂和西院的老姐姐，看不见那凉衣绳上挂着的五彩旗，还有那粗门大嗓熟悉的乡音。每当这个时候，心里总有一种不可言状压抑感，咱们的国家都打开围墙，对外开放，我们的乡村却是院墙一家比一家高，究竟是为挡什么呢？难道垒起来的是心墙吗？看来物质与精神的相容，还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院墙，在我的心中是一种美丽，一个追念，一缕惋惜，一份珍藏。每当我来到农村里，我还想看那矮墙头上的绿色爬山虎，看那墙头上跑的猫，打鸣的大公鸡，还想那左邻右舍的篱笆、女人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