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垣文苑

标题: 明朝的盛世哀歌 [打印本页]

作者: wuchan88 时间: 2016-12-21 12:57
标题: 明朝的盛世哀歌
   万历二十几年，江苏扬州的瓜洲江岸人头攒动，异常热闹，江上有两艘婚船。盛装打扮的绝世美女杜十娘，好不容易费尽心机的从青楼中逃出，在那些仍然留在青楼的姐妹们的万般羡慕和祝福下，以为从此以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她，在走出青楼还没有几天的时间，就被她深深爱怜着的郎君，浙江布政使的长子李甲，转卖给徽州新安盐商之子孙富。还抱一丝希望的杜十娘，偷看到此时的李甲为了可以既将到手的千两白银，喜形于色。内心崩溃的她仍然十分温柔的催促李甲到孙富船上去催拿卖她的银子。等到孙富将银子送来，杜十娘亲自一一仔细检查了那些银两，果然足色足数。她看到曾经与自己海誓山盟的如意郎君李甲，只顾看着孙富送来的这些银两，喜不自胜，全然没有理会她。杜十娘残存的一点点念想，刹那间灰飞烟灭，她的心也随之彻底的枯萎了。
      已经完全绝望的她很平静地走到船头，那里放着她一直随身携带的描金文具箱，她轻轻地拿钥匙打开了锁，里面都是抽屉小箱，杜十娘柔声呼唤李甲过来，叫他抽开第一层看，只见翠羽明彆，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杜十娘随手投入江中。李甲、孙富船上及岸边观看热闹的人，都感到非常惊诧。杜十娘又要李甲再抽开一层，都是玉箫金管，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晴的李甲自己又抽开了一层，尽是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趁着李甲目瞪口呆，还没有缓过神来的时候，杜十娘也毫不吝惜的都随手投入大江中。岸上观看的人，越来越多，都不由自主的感慨：“可惜，可惜！”就是不明白杜十娘为什么这么做。最后杜十娘又叫李甲抽开一层，里面有一匣盒。才一打开，光芒四射，十分耀眼，仅夜明珠就大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全是平常人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来自海外的无价之宝，根本无法定价。顿时引发所有人齐声喝彩，喧声如雷。杜十娘又准备投到江中。李甲顿时大悔，抱持着杜十娘恸哭，那孙富也过来劝解。
   杜十娘早就心死如枯，面对李甲和孙富的冷漠无情，她已经失去了留恋这个残酷世界的任何理由，在痛痛快快的斥骂了他们之后，毫不犹豫的抱着宝匣，纵身跳向了波涛滚滚的江心，旁观的人愤怒无比，纷纷涌上来拳殴李甲和孙富……
   读罢明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后，常常为杜十娘的悲惨遭遇难过，同时对一个青楼美女能够在短短数年时间，积下如此多的财富感到不可思议。
      明代自从隆庆登基以后，为了平定沿海走私，在福建月港开放海禁，允许海外贸易。后在北方由方逢时首议促成“隆庆和议”，和蒙古化敌为友，同时进行互市贸易。加之张居正的锐意改革，尤其是一条鞭法的施行，使商人从储粮储物转变为储钱。海陆同时开放的对外贸易，不仅将中国的产品带向世界，同时也将海外的各种物资，甚至是奇珍异宝大量的流入中国，东西方文化也同时得以相互深入交流。
      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明朝万历十八年来到中国，他发现“人们衣饰华美,风度翩翩,百姓精神愉快,彬彬有礼,谈吐文雅”
　　“在这个大国,……,人们食品丰富,讲究穿着,家里陈设华丽,尤其是,他们努力工作劳动,是大商人和买卖人,所有这些人,连同上述国土的肥沃,使它可以正当地被称做全世界最富饶的国家”。他认为“柏拉图在《共和国》中的理想，在中国已被付诸实践。”而且他还发现中国人非常博学，“医学、自然科学、数学、天文学都十分精通。”所以最后他想方设法的努力使自己融入这个理想的天国，一直到老死。
      而乾隆五十四年（公元1793年）马格尔尼访华时,他写道“遍地都是惊人的贫穷”
　　“像叫花子一样破破烂烂的军队”,这就是康乾盛世末期的情景.
      明朝政府为了刺激商业，对外贸易制定的税率很低，那些富豪大绅还贪心不足，卖通官府逃税，官商勾结，来自海内外贸易的财富被官商尽可能的无情掌控，他们甚至富可敌国。
　　商人新增财富的分配导致了人们财产状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直接影响到社会各阶层地位的快速更迭，商人成为其中最大的赢家。《天下郡国利病书》描述了这样的社会状况：“出贾既多，士田不重。……至嘉靖末隆庆间，……末富居多，本富益少，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富者百人而一，贫者十人而九。贫者既不能敌富，少者反可以制多。”急速发展繁荣的社会出现了严重的贫富两极分化。
　　发展到明朝末期，中国拥有数十万白银的大商人已经颇为常见。王士性在《广志铎》中写道：“平阳、泽(州)、潞(安)富商大贾甲天下，非致数十万不称富。”而拥有此等财力的商人在不久之前仍寥寥无几，被视作巨富。
      快速的暴富，使社会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文人士大夫开始兴起赏雅玩古之风，为了追逐清雅，求取身份认同。有钱的商人纷纷“以钓奇为名高，出累千金购求奇玩”，甚至倾囊购之，不遗余力。万历时期由高濂著作的《遵生八笺》，天启年文震著作的《长物志》都是与此相关的典籍，表明了当时人们生活的品位达到了极端。
      欲话说“饱暖思淫欲”。中国当年遍地青楼，杜十娘所在的京城官商云集，繁华程度难以言表。以江南出美女的沿海一带开放程度也不亚于京城，不仅商家巨贾，文人雅士也争相趋之若鹜。号称风流第一才子的唐伯虎，艺术成就最高的作品反而就是春宫图。青楼女子出众者，从那些挥金如土的豪缙大绅那里常常所获不菲。奢侈享受的生活又引诱人们为了金钱挺而走险，尤其以海上贸易最为危险，获利也最多，往往数十倍，甚至数百倍，所以沿海从事海上冒险的人越来越多。
      明朝由于中国产品在海外走俏，无论是铁，造船，建筑等重工业，还是丝绸，纺织，瓷器，印刷等轻工业，在世界都是遥遥领先，工业产量占全世界的2/3以上。晚明时中国民间私营经济力量远比同期西方强大，当英国商人手工场业主拥有几万英镑已算巨富时，明朝民间商人和资本家动用几百万两的银子进行贸易和生产已经是很寻常，以杜十娘的东西在今天看来价值至少应该是数千万，或者更多。在明朝中晚期，商人财富超过官员的多不胜数。像杜十娘这样的家底到了英国，差不多可以称为超级巨富了。
         江苏在那时候可以说是手工业最发达的地方，尤其是纺织行业，生产技术高速进步，全新设备层出不穷，新式的纱绸机和改机，功率远超前代，以胡琢《濮镇纪闻》里的说法是“擅绝海内”。强大的五穗纺车，造价低廉使用轻便，为家庭生产必备，以宋应星的形容，一个农妇操作该设备生产，效果可顶三个壮汉。更震撼的是江南地区的水转大防车，堪称当时全球最先进的自动化设备，一天产量破百斤极轻松。最早的女性工人大量出现在纺织行业，以苏州最为集中，最少有数千人……。《苏州风俗考》记载的明代苏州纺织业情况是：“郡城之东，皆习机业，工匠各有专能，匠有常主（机户），计日受值。……若机户工作减。此辈衣食无所矣”。说明了当时已经形成了资本主义性质的雇佣关系。
   方逢时不仅在北方和敌对的蒙古俺答一笑泯恩仇。与南方的江苏也很有缘分，他第一个从政的地方是江苏的无锡，他在《宜兴八景诗·阳羡茶泉》云：“乘风便可游三岛，锡贡应先上九重。欲识山中清绝处，试将标品问卢仝”（参见《万历志》卷九·诗）。宜兴是个山水秀丽，文化深厚的地方，喜欢诗书的他如鱼得水，非常惬意。嘉靖三十四年到三十五年，方逢时以户部主事身份从京师来到江苏淮安的清江浦，负责管理常盈仓。当时的清江浦和扬州、苏州、杭州并称京杭大运河沿线的“四大都市”。是朝庭最大的漕粮储地和转运中心，清江浦文人荟萃，有各种名胜，如寄寄亭、钵池山、山子湖、跃龙池、清江道院、陈恭襄祠（即后来的陈潘二公祠）、妙高台等。令方逢时留恋不舍，他在南郊买了数顷地，“夙驾从田父，载耜向南郭”（《阅耕》），甚至有在此落根长居的打算。
   万历9年（1581年），方逢时以兵部尚书致仕告老返乡，他沿京杭大运河航线经过清江浦。此时南北安宁，商业发达，经济繁荣。江南山水益发秀丽，在当地官员和友人的陪同下，他兴奋之余，即兴赋诗:
　　六月清江暑气柔，暂依沙岸系归舟。谩怜踪迹同飘梗，却喜乾坤许胜游。渺渺帆墙临水郭，阴阴楼阁隐林丘。欲寻寄寄亭中景，花满先春粉署幽。
      嘉靖年，严世蕃曾这样评论，“天下富家，积资满五十万以上，方居首等”，而在其列入“首等”的全国17家富商中，晋商占三家，徽商、大同薛氏和李氏等，都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但最为闻名者，当数山西蒲州张四维和王崇古家族。而隆庆和议之后，张王家族财富更是爆增十倍。据史载，明朝中后期“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山西)。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镪有至百万者，其他二三十万，则中贾耳。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窖藏，其富甚于新安。”
   高速发展的经济迅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质量，充裕的物资互相竞争，使物价并不高。万历年间的老百姓，除了吃穿讲究，业余生活也十分丰富，寻常百姓可以经常喝酒听戏。陈舜在《乱离见闻录》里描述天启年间的物价：一斗米卖二十钱，一斤肉只有六七文钱，物价“百般平易”，再穷的人也吃得起。即使是经济远落的北方地区。例如山东农村，家家户户都是健牛肥马充斥，一斗粟米只要十钱。好些清初明朝遗民们格外怀念的，便是晚明的美好生活。清初学者陆应回忆明朝常常感慨“至今好不思慕”。至于陈舜想起那丰衣足食的往事，看看贫困的晚年，哪怕当时文字狱厉害，他还是忍不住发出“如何过之心不哀”的叹息。
   奢华的生活使人们变得懒散，唯钱是命的主导思想使军队发生悸乱，军心涣散，将士冒功怯战，鱼肉百姓却无人整治，朝庭财政税收被官商把持而无法足数收上来。老天偏偏也来凑个热闹，令北方数十年天灾，饥民遍起。精明的努尔哈赤趁机在万历四十六年发出了讨檄明朝的“七大恨”，在第二年的“萨尔浒之战”大胜明军，明朝从此一蹶不振，由全盘进攻控制北方变为防守，朝庭仍不思变革，为了自身利益的党派争斗仍然形影不离，像蛀虫一样的缠绕着朝庭，直至最终蛀空国家，使其腐烂到底以灭亡告终。一场惊天变革因为没有良好的与之配套的维护政策，虚不胜补，终于在轰轰烈烈的惨痛中结束。其命运转折的的结果就像杜十娘的命运一样，峰回路转终酿悲剧，令人始料不及。
　    二百多年后的法国，中了情郎阿尔芒父亲迪瓦尔计谋的风尘女子玛格丽特，为了不拖累阿尔芒，留着眼泪狠心的给情郎阿尔芒写下了永远分手的绝交信，重新回到巴黎过上了纸醉金迷的靡烂生活，悲痛欲绝的阿尔芒失魂落魄的追到巴黎，在感情上开始残酷的报复玛格丽特。终于，玛格丽特的感情被严重击伤了，她一病不起。新年快到的时候，玛格丽特的病情更严重了，脸色苍白，没有一个人来探望她，她感到格外孤寂。阿尔芒的父亲迪瓦尔为这真情真爱所感动，他写信把事情的真象告诉了阿尔芒，在玛格丽弥留人世之前，她一直轻呼情郎阿尔芒的名字。可是，除了债主们和法院催债的执行官，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从她的眼里流出了无声的眼泪”。一直到死，她都没有再见到她心爱的人。当阿尔芒重回到巴黎时，为她入殓的好心邻居米利把玛格丽特的日记交给了阿尔芒。日记里面写:“除了你的侮辱是你始终爱我的证据外，我似乎觉得你越是折磨我，等到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我在你眼中也就会显得越加崇高。”阿尔芒在痕悔中哽咽难语，他重新为玛格丽特迁坟安葬，并在她的坟前摆满了她生前最爱的白色茶花。这部法国巴黎的大作家小仲马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旷世杰作《茶花女》在1884年出版后，立刻在欧州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同样是沦落风尘中的烟花女子，善良茶花女玛格丽特失去了爱，最后还是得到了爱。因为她与阿尔芒始终是真爱，仅仅是误解迷茫了他们。而中国的杜十娘显然聪明懂事得多，她生于官宦之家，不仅天生丽质，自然拥有的大家闺秀气韵，加之能歌善舞，知书达礼。使她能在美妓如云的“教坊司”中一枝独秀，红透半边天，自然不是平常女子。在风尘中，多少王孙贵族，豪缙巨贾，她都一一领略，她一厢情愿的认为老实懦弱的李甲会对她有真情，没想到在李甲心中她的价值居然仅值千两白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头至尾就没有爱。既然世间对她没有爱，她也不再祈求，离开人世间就是离开痛苦的最好选择。
      杜十娘的故事发生在秦淮江岸，茶花女玛格丽特的故事发生在法国巴黎，她们都处在社会快速发展，更迭的关键时刻，新兴的生活方式促使人们想要突破传统，改换面貌。可是终究孤掌难鸣，不成气候，最终的结局也就让人悲哀！直到观念彻底突破，完全更新之后的时代，人们为她们的努力奋争仍然感慨不已。
   “曲终人散皆是梦，繁华落尽一场空。风往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无论东西方，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的程度的时候，人们面对突然来临的新事物。都会在迷茫中，于是寻求突破，逐步打破陈规旧章，重新调整自我的生活方式，在焕然一新的理想世界里，安居乐业，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孜孜不倦的奋斗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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