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垣文苑
标题:
最后的香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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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随风而逝
时间:
2016-9-28 08:26
标题:
最后的香椿树
我是在三月的一个上午看到那棵小香椿树的,它是我记忆里最后的一棵香椿树。当我走向它时,铅灰色的天空正飘洒着细密晶莹的雨珠,它的鹅黄的幼芽被雨水冲刷的是那么油亮,那是一种透着红润的淡绿的颜色,在这略为苍白的初春的天气里,显得那么无羁和张扬。
记忆里它是一棵粗壮的香椿树。当我还是孩提的时候就围绕着它玩耍,吃它的香嫩的叶子,我曾拿它修长的叶茎做过运算工具,它在我的心目中是如此的稔熟和亲切。每当我背向它走向一个又一个崭新的环境的时候,在我最苦闷与彷徨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它。它是那么高大地耸立在我的脑海里,我用思念的手指微微拈动一下它的叶片,折叠在我心中的记忆便会层层叠叠地打开,思念的词句就会跌跌撞撞地赶来,湿漉漉地打湿了我的双眸。想起它,我便想起了那所洒落过我的童年的忧伤与欢乐的院落。
从三月到五月,天气逐渐变的温暖且舒适,到处洒满了绚丽多彩的阳光。院子很大却不空阔,除了那一棵香椿树,白色的杏花、粉色的桃花,一簇簇一团团整日热烈地盛开着,一直开放到四月底。院子深处的几株梨树更是绽满了花蕾,笑靥般地拥立枝头,人走到哪里头上身上便挟着了它那清馨的香气。这时候,邻家刘阿姨便会摘下一枝来,将五六朵花攒在一起,插在小妹的发辩上。或者,把三二朵平分开来,挂在她耳朵的两边,一边用手逗着小妹的胳肢窝,一边唱“喇叭吹,花轿到”,小妹就咯咯地笑个不停了。
然而,在小妹欢快的笑声里我却哑然,这与我的年龄不相关。不只是我,我的母亲也是笑不出的。母亲一边整理着她新采的香椿芽,一边将沉沉的目光投向我。我无言地坐在一张刻着我的乳名的矮矮的小板凳上,双手各拿着一束洁白的梨花和水红的木瓜花。我把它们放到唇边,扩展了鼻翼深深地吸吮着它的甜香。那两束花是小妹跑过来送给我的,小妹不断地给我送来糖果、饼干之类的东西,我用点头或摇头的方式向小妹致谢或谢绝。小妹是刘阿姨的小女儿,她是个梳着两条黄豆芽般小辫,生有一对浅酒窝的漂亮的六岁的小女孩,年龄整整比我小了一半。
母亲整理着她手里的香椿的嫩芽,在那些日子里,我只喜欢吃它,尽管它已经有些老了,但是只要我提出要求,母亲总是满足我,她从老枝上掐下嫩叶,用鸡蛋裹了油炸给我吃。整整一个冬天,母亲不断为我做着可口的饭菜。
就在那个多雪的冬天,父亲背着我挨个医院走,想尽办法为我治病,但是,几乎所有的医院都去了,所有的医生都看着我摇头,最后父亲不再去了,不再找医生了。他翻出当年在部队时用过的银针,用酒消了毒,照着一本《新针疗法》的书上的图解,对着镜子不断向自己的脸上扎下去。有时扎得不好,随着银针的落下有血珠渗出来,沉重地滴到胸前,可是父亲还是不停地扎下去,扎下去,直到能够熟练而准确地将一根根银针扎在我的面部的各个穴位上。当时我正在读初中,记得语文课本上有一篇《千年的铁树开了花》,里面讲了一个军医为一个小姑娘治好聋哑的故事。那篇课文母亲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也看了一遍又一遍,书皮都被我翻烂了,我多么羡慕那个小姑娘啊!
我是在一次参加学校文艺演出之后的第二天突然哑了的。那是一个寒冷的早上,我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到了校门口,在和同学打招呼的时候,我那昨天还站在舞台上歌唱的嘴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发出的声音是啊啊的、哑哑的。我一下怔住了,同学老师也都怔住了。此时我的母亲正在另一个教室里上课,听到消息她急急地从教室里奔出来,她摇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要我说话,说话!可是我说不出,“啊啊”的声音不断从我的喉咙里发出,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啊!
整整一个冬天我就用这暗哑的“啊”声来表达着我的愿望和需求,我的母亲不忍心听到这个声音,她把自己一向爱惜的备课薄剪开,一小张一小张摆在我的面前,坚持让我把要说的话用笔写出。当我写下“我要吃面”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看到我的父亲背转过头去,我的母亲的眼里浸满了泪花。
在那个医疗条件还很落后的小镇,谁也不知道我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据说,这个病是怕见风的,于是,从那一天起我不得不离开课堂,离开同学和老师,一个人终日躲在阴冷寂寞的屋子里避风,等待一个又一个年长的或年青的中医或西医到家里来给我看病。然而,最终能够坚持为我治好病的却是我的父亲。
好容易是春天了,院子里的香椿树抽出半乍高的幼芽的时候,我终于会说“新针疗法”这四个字了。父亲一边高兴地为我扎针,一边让母亲多多摘些香椿芽来,用鸡蛋裹了炸给我吃。那个春天我特别爱吃香椿芽,甚至深深地爱惜着院子里的每一株香椿树。最大的那一株已经很苍老了,我不知道人们是什么时候种下它的,早在我们家搬来之前它就非常的粗壮,我经常用伸展的双臂去环抱它。在它的树根下面,还密生出许多笔直的幼苗,活泼泼孩童般迅速地生长着。我母亲说香椿树是根生的,它只要有根在,就永远有小香椿生长出来。所以我一直认为那棵大香椿就是这些小香椿的妈妈,它孕育了它们,自己却老了。每当春天来临,采摘春芽的时候,院子里的人们总是喜欢采摘老香椿树上的嫩芽,说它比小树上的香呢!我由此为小香椿树们抱不平了,就央求母亲专采小香椿树上的吃,母亲就悄悄地说我是傻女子……
然而,在二十几年后三月的那个洒落着细雨的早晨,当我兴冲冲迈进那所我童年的大院的时候,我竟找不到那棵老香椿树了。它怎么了?是被人们砍伐掉了么?它为人们奉献出了那么多,人们怎舍得将它砍伐掉?!
我是在一个秋天的上午离家去上学的,我走的时候县电影院里的郭叔叔正好下乡送影片,顺便带了照像机来,他要给我们照张全家福。比我小一岁的妹妹从来不喜欢照像,于是就跑,我在后面紧紧追她,终也没有追上。母亲就说,不要追了吧,随便她,我们照我们的。等照片洗出来,我看到,我和姐姐分别依偎在父母的膝前,一家四口幸福地笑着,只有小妹躲在那棵老香椿树后面,调皮地探出一张惊喜的小脸。二十几年了,这张照片一直在我的像册里放着,这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它简陋的背景除了明亮的天空就是那棵老香椿树。直到今天我还在想,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全家福,是不是父亲有心和郭叔叔约好了的呢,为了我最初的远行?
之后的五年里我一直很少回家,五年后我们家搬进了城里,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而如今,任我怎么围绕着院子寻找,那棵老香椿树也是早已不见的了。我原本准备把它指给同行的林看的,从我们相识直到携手生活,多年来我在他面前每每提及当年的这个家的时候,总是少不了赞美一番老香椿树。现在没有了那棵香椿树,仅凭我的记忆却找不到儿时的家了,我一直认为自己清晰的记忆突然变得如此的模糊。我忘记当年母亲用来烧饭的那盘被浓烟熏黑了的石灶在哪里了,忘记当年我和小伙伴们依偎着它写作业的那条长长的石凳在哪里了。抬眼四望,杏树已经不见,桃树也已经没有了,还有满院的梨树,它们统统都没有了,时过境迁,惟有的就是被一道道红砖灰墙分隔了的一户户房门紧锁的人家,一切不是当年的旧景,我仰首翘望,眼里是一片陌生。
父亲用银针治好了我的病,自己却落下了一直不能治好的病。父亲是在几年前的一个雷雨交加的日子里离开我们的。十四岁参军戎马半生的父亲,转入地方工作后又辛劳奔波,刚刚离休便带着一身的疲惫和病痛永远地走了,他像老香椿树一样,永远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找不到了。父亲去世的那一刻,我所有的记忆一时间变得虚无而苍白,生活在我的眼里顿时变的严肃起来。我反复追问自己,这就是我们的一生吗?每次这样的追问之后,耳边仿佛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告诉我:是的,这就是我们的一生。从小在父母捧起的掌心里长大的我,从那时品尝到了人生的沉重与无奈。
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涌流出来……
我是在将要离开那所小院的时候发现那棵最后的香椿树的,那时候我的眼中正含着无比忧伤的泪花。当我发现它的那一瞬间,我心中的希望陡然被它点亮了,我眼中的春天顿时变得绿意盎然!
一层光滑的混凝土覆盖了周围的地面,那曾撒落我童年的脚印的泥土以及自由散漫地生长着的草木早已荡然无存。在一个隐蔽的墙角处,混凝土的边沿开裂的一个缝隙里,一棵香椿的幼苗不知何时悄悄萌发,个头已经长得半米高了,刀背一样薄而尖锐的地面逼仄着它稚嫩的根部,使它不得不扭曲着生长。我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只要老香椿树的根还在,它就会有幼苗生长出来!
我轻轻抚摸着它的初生枝干,泪水滴落到它毛茸茸的叶片上。我知道,冰冷而坚硬的水泥地面的深处,老香椿树的根一定还在,老香椿树的灵魂一定还在,它正用自己深蓄着的爱和养分源源不断地供给这棵小香椿树,把自己对生命的渴望附注在这棵小香椿树的身上。我深深知道,我面前的这棵小香椿树,在这里,它绝不是一棵最后的香椿树,许多年后,它会在土地和根的滋润下茁壮成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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