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垣文苑
标题:
车声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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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一缕阳光
时间:
2016-9-15 07:18
标题:
车声隆隆
我曾经在一座紧挨着大街的楼房里,居住过整整的六个年头,每天都听到窗外隆隆震响的汽车声,随着明媚的阳光射进来,抑或拥着呼啸的大风飘进来,粘着淅沥的雨水滴进来。这嘶哑和重浊的噪音,总是在耳边絮聒不休。从黎明直到黄昏,当我坐在书桌旁边埋头写作时,这绵延不绝的响声,就吵吵嚷嚷地扰乱着自己的思绪。
我正想赶写一篇游记,描摹和咏叹武夷山秀丽的风光,可是这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像一大群喜爱饶舌的人们,唠唠叨叨地嚼着舌根。多么庸俗、猥琐和刺耳的声响,完全打断了我的思路,只好怏怏不乐地放下稿纸,随手拿起一本《法国革命史》来。刚读到丹东站在讲坛上,滔滔不绝地发表雄辩的演说时,窗外那汽车喇叭的吵闹声,汽车马达疯狂旋转的轰鸣声,和汽车轮子摩擦马路的喧哗声,多么像刽子手使劲地扳动着断头台的绞链,似乎要提前丧送他的生命。
每当深夜来临,刚躺在床铺上,汽车的噪音好像变得更凶猛了。为什么纵横地躺着,要比挺直地坐着,会灌进耳朵里更多的音量呢?简直像怒吼的风暴,砰訇的雷鸣,劈啪的枪声和轰隆的炮响。夜晚原来应该是安宁与柔和的,透过窗口仰望天空里闪烁的星光,多么的洋溢着诗意。然而这喧闹得近乎疯狂的噪音,已经把任何一种诗情画意都吞噬了。我尽量想摆脱烦躁的情绪,让自己赶快镇静下来,开始回忆巴赫和肖邦那些回肠荡气的曲调,刚冒出几个华美与隽永的主题,立即被多少汽车粗笨和丑陋的噪音驱散得无影无踪。
我无可奈何地用被褥裹住颈脖,捂住了两只耳朵,还紧紧合拢露在外面的眼睛,终于在昏昏沉沉中睡去,大概没过多久,这样的噪音又吵醒了我,只好叹一口气,默默地思忖着这凶猛和酷烈的声浪,也许已经笼罩着广漠的世界,地球上大概很少剩下听不到它咆哮与肆虐的净土了。它整日整夜地喧嚣和骚扰着大家,把多少人折磨得头晕目眩,心儿在剧烈地迸跳,于是就出现了无休无止的失眠,变得异常的疲惫和衰弱,总是那样的没精打采,恍恍惚惚。
我是一个感觉很迟钝的人,神经系统也还相当健全,对这永远袭击和扰乱着人们的汽车噪音,不过是多少感到有点儿厌烦,却依旧乐呵呵地打发日子。我常常瞅见跟自己住在同一座高楼里的几位邻居,总是烦恼地摇着头,长吁短叹地诉说自己被这汹涌澎湃的声音,吵闹得无法工作和休息,无论是白天或黑夜,都感觉头疼欲裂,四肢无力。我曾经在收音机里听到过,任何一种剧烈的噪音,都会造成严重的精神病症,也会加速病人的死亡。瞧着这几位面容憔悴和行走蹒跚的朋友,真怕他们会坠入那危殆的深渊中去。
在这些邻居里面,有位患着心脏病的学者,曾经撰写过探讨魏晋思想的论文。我们每一回晤面时,他都抱怨那汽车的噪音,把自己打扰得食不安席,寝不安枕。多么可怕的声响,已经使他无法变得旷达和超脱了,焦躁地诉说着要回到故乡的山村里去,寻觅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在汩汩流淌的小溪旁边,悠闲自得地打发日子。
有一天清晨,这位学者的妻子发现他僵硬地躺在地下,手里还捏着一本《陶渊明集》,估计是在轰轰隆隆的汽车噪音中,烦躁得加剧了心儿迸跳的速度,像咚咚地在擂鼓,像熊熊地在焚烧着大火,于是从床铺上跌落下来,在惆怅和憎恶中突然死去,永远也无法前往芬芳、苍翠、静谧与幽深的桃花源了。
北京城里的汽车噪音,始终在猛烈地震响,永远把人们卷进喧哗的漩涡,它是在磨损着人们性命的一种巨大的灾祸,然而这发出噪音的汽车,却又是人们无法离开的。不少发了财和掌着权的人儿,固然会喜爱昂贵和豪华的轿车,平民百姓也得挤上高耸和庞大的公共汽车,去赶路和上班。更不用说为着建造房屋,搬运钢筋水泥的大卡车,虽然发出的噪音更来得凶猛,却跟许多缺少住房,几代人挤在一间破屋子里的贫困居民,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他们日夜盼望着搬进宽敞一点儿的房屋,如果没有这大卡车震耳欲聋的轧轧声,怎么能够实现如此美丽而又缥缈的梦呢?
汽车的发明与使用,无疑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好事,如果徒步跋涉要花费几个钟点的话,它却在顷刻间就可以抵达,多少个世纪中间对于行路艰难的悲叹,已经被它彻底地解决和消除了,而且坐在汽车里旅行,还成为一种舒适的享受。如果能唤醒早已长眠在地下的戴姆勒尔,跟这位于公元1887年制造成世界上第一辆汽车的德国人对话,我多么想郑重地询问他,在整个设计和构造的程序中间,有没有认真地思索过,把开动汽车这神奇的魔术赠送给人类之后,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幸福和灾难,有没有认真地思索过,这呕哑嘲哳得难以卒听的噪音,会不会像打开了潘多拉的宝盒,从此以后就永远骚扰着整个世界,难道人类在获得它飞快的速度和舒服的享受时,注定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吗?为什么包括汽车在内的多少科学发明,在给予人类重大的赏赐时,却又很残忍地折磨和虐待着他们呢?
我曾站在北京市内一条分外宽阔的大道旁边,张望着一群高楼大厦底下的峡谷里,排成了好几列长队的汽车,似乎要绵延到无穷无尽的远方,缓慢地奔跑了一会儿,重新又停顿下来。喇叭的尖叫声,和轮子摩擦石板的震荡声,把这条大道变成了嘈杂和喧闹的场地,真想赶快从这儿逃走。匆匆忙忙地绕过多少汽车,寻觅着两座贴近大道而又遥遥相望的高楼,分别拜访了萧乾和荒煤这两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作家。他们都严丝合缝地关闭着门窗,正在伏案疾书,肯定是害怕和躲避汽车的噪音吧?
这两位老人都曾逡巡于枪林弹雨的战场,为了尽快传递那些战士们的业绩和心声,他们都曾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冲锋陷阵,并且挥舞着自己手中的笔,呼吁人们去制止纳粹德国和日本军国主义的野蛮侵略。五十年前的枪声、炮声和炸弹声,早已经烟飞灰灭了,他们却在另一种汽车噪音的袭击中,依旧孜孜不倦地思索着,中华民族应该怎样走向更为合理和美好的未来?我真钦佩这两位坚毅和顽强的思想者。
还记得那一年,我在日本的札幌盘桓时,曾经借宿于北海道大学的会馆里,当自己推开窗门,张望那辽阔和高旷的蓝天底下,一辆接着一辆的小轿车,飞也似地来往奔驰,像击打着锣鼓一般的噪音,纷纷扬扬地从窗外直扑进来,赶快关住窗门,却依旧听到一阵阵雷鸣似的声响。
到了黑黝黝的夜晚,躺在床上正想睡觉时,这噪音就更乖张和凶悍了,好像要刺穿我还算坚强的神经。我整夜都被折腾得迷迷糊糊,在似梦似幻的磨难中,回忆起好多年前借宿于大阪的一座旅馆里,昂着头颅聆听窗外凄厉和混沌的汽车噪音,一团团像云雾那样飘浮的思绪,就冉冉地升向长空中去,思忖着正在此时此刻,世界上有多少饱受这噪音侵袭的人们,也许都瞪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叹气,甚至还有人在它不断的纠缠和锤打中,最终停止了细微的呼吸,结束了辛劳与迷惘的一生。人类在追求现代文明生活的速度和舒适时,付出的代价与牺牲,为什么会如此的巨大呢?
从札幌重返东京,走进朝向一条繁华街道的旅馆大门,真担心自己又要在呼啸中度过长夜了,多么幸运的是这一间小屋,正面对着偏僻的巷子,瞧见窗外一座座高耸的楼房底下,排列着几棵矮小的梧桐树,从高处俯瞰下去,真像是欣赏盆景里的绿荫,偶尔看到有人在匆匆行走,却找不着任何一辆汽车的影子。我可以坐在椅子上专心地念书,仔细地欣赏音乐,然后还有一个从容和安稳的睡眠。在车声隆隆的东京,能够于无意中找到这样的住处,真不啻是天上人间了。这样的一种情景,给我留下分外深邃的印象,就是房屋的窗户必须离开汽车闯荡的通衢,同时还要增加它的厚度,才能够极大地防御和躲避难听的噪音。
有一回我走过皇宫外面的街道,透过草坪和树林,隐约地瞧见了逶迤和重叠在一起的好几座宫殿,距离汽车的噪音有多么遥远,那儿肯定是异常静谧的。回到北京之后,我若有所思地游逛了故宫,藏在一座大殿的背后,张望着高耸的飞檐,竭力想要谛听外面大街上汽车的声响,却丝毫也听不出来。我还去探望过一位住在豪华宾馆里的朋友,刚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就把汽车的噪音远远地抛开了。同样是生活在喧哗的大城市里,贫穷的人,无权无势的人,确乎更会受到汽车噪音的侵袭与骚扰。
我接着又去张家界云游,当天夜晚借宿在山下一所简陋的房屋里,高高兴兴地躺在床上,仰望着天空中皎洁的月光,就开始幻想明天会怎样陶醉于美丽和神奇的山壑之间,刚合上眼睛,想做一个五彩缤纷的梦,吱吱怪叫的大卡车从远处狂奔而来,轰轰隆隆地冲过窗外的马路,一辆跟随一辆地吵闹着,反复回旋,永无休止,哪里还能够静悄悄地休憩,于是浑身燥热起来,惊恐地叹息着这汽车的噪音,竟如此迅捷地席卷了华夏的城镇和山村,想要在偌大的中国土地上,寻找一处幽静和安宁的住所,大概也已经是相当的困难了。
在怪僻与乖张的汽车噪音中,我又走到窗前,辨认着远方黑漆漆的山峰,被月光照出了浓重的轮廓,不由得想起那位早已逝去的德国哲学家叔本华,他的感觉神经也实在太娇嫩和敏锐了,只要听到任何一种细微的噪音,都会恐惧和憎恨得周身颤抖,甚至连轻轻挥舞的马鞭声也无法容忍,觉得它“夺取了人生一切的安静和思虑”,“如同一把利剑刺在身上”,是“思想的杀戮者”(《关于噪音》)。如果他听到了比马鞭声不知道要吵闹几万倍的汽车噪音,一定会立即趋于疯癫的状态,被这魔鬼似的呼啸声折磨而死。幸亏在他去世二十七年之后,这地球上才出现了第一辆神奇和诡怪的汽车。在一生中从未听到过汽车的噪音,也许是他最大的幸福,尽管他自己已经无法意识到这一点了。
今天乘坐过汽车的多少人们,比起叔本华来是幸运抑或不幸呢?这似乎将永远成为一个令人迷茫的悖论。我盼望着想造福于人类的多少科学家,赶快去消灭从汽车这躯壳里冒出的噪音,和喷发的多么肮脏与有毒的尾气,好让现代世界的文明生活,变得十分的安静和清洁,真正向着充满诗意的美丽的境界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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