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垣文苑

标题: 失 眠 [打印本页]

作者: 红蜻蜓    时间: 2016-8-5 14:02
标题: 失 眠
    将至耄耋之年的舅舅一生饱受失眠之苦。他自幼聪明异于常人,凡事一学就会,一点就透,又艺高人胆大,无论是上世纪的战乱岁月还是和平时期的艰难贫乏,都凭着好手艺带领一家人顽强生存了下来。却又好操心,事无巨细,皆要亲自虑量妥当,每当有大事需要操办,整晚整晚不能合一眼。
    跨越多变的两个世纪,熬过漫长岁月,他庞杂又细节丰富的一生,如果能图画表现,会因失眠而存在大段大段的留白。当别人沉入黑甜睡乡,享受贫乏生活中这一人人得享的乐趣时,他的夜晚则与白天一样,被清醒照得雪亮,辗转翻侧,压气咳嗽,为各种幻像轮番干扰,发热的神经像不能停下的飞驰车轮。
    眼都熬干了,真受罪。年迈的舅舅坐在火炉边的黑夜中,袖手低头,眼神凝注,疲倦无力地缓缓说道。他瘦癯驮背,火光映照下眉宇紧锁,皱纹纵横,唯有那依然宽阔的额头和两只薄而高耸的耳朵,提醒着他年轻时与众不同的智力天分。
    失眠的痛苦我也体验颇深,所以能深解其痛。那年研究生考试的头天晚上遭遇失眠。我早早躺上床,看时间一段一段地消失,夜越来越深,到了平日也该酣然迷糊的时分,大脑竟仍是晴空万里,一片能带来睡意的云朵都寻不见。可怕的清醒让我合不上眼,不停地翻烧饼,忽坐忽躺,下地徘徊,皆无济于事,虚汗倒是渐渐出了一层。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凌晨之后频频看表,绝望得直想哭。没有办法,就着月光爬起来,去叫醒邻屋已睡着的母亲。她带着浓重的睡意披衣来到我跟前,给我按摩头部催眠,又像哄小孩子一样搂我在怀哼着催眠曲拍我睡,有两次,好似出现了一两片灰色云翳,转眼却又被什么风吹跑了。清醒像沙漠的太阳,烘烤折磨着我黄沙一样疲倦迟钝的肉体。第二天起床,从大脑到身体,全是木呆呆的。
    一夜失眠的痛苦就让我难以忍受,也不知舅舅怎么熬过来的。他一生育有九个子女,养大六个,每当遇到孩子们结婚盖房,都会接连十天半月合不了一眼,白天还要干活操持家事。
    舅舅心细,多思虑,好操心的脾气颇像外婆。解放前外公带着年少的舅舅出门挣钱,他们干着精细又危险的买卖——制作枪械。兵荒马乱的年月,做这种活儿,于夹缝中求生存,难免会遇险境。那年被困于一座即将攻陷的城池里,子弹一天到晚箭镞般嗖嗖地从耳旁飞掠,炒虾一样在脚边跳,有两个伙计都被流弹打死了。外婆听说后,急得团团转,七天七夜没合眼,满嘴燎泡,眼睛出了三个麦粒肿包,肿成了一条缝,她烧香磕头又许愿,七天后,终于将外公和舅舅平安盼回。原来多亏一名在国军中当官的结拜兄弟将他们从城墙上用绳子系下来,又护送出了二里地。打发二人吃饱喝足,外婆倒头便睡,一天一夜才醒。
    也有人从不失眠的,神经大条强健,天大的事都能呼呼大睡,那是我的一位邻居。老太太原籍河北,做姑娘时遇到大旱灾年,饿殍遍地,乱尸枕藉,皮包骨头的她一路上从死人堆旁爬过,捡几片柿树叶咬着逃到我的家乡嫁人落了户,从此大约看淡生死,人世再没有能让她忧虑之事,乃至后来有两个孙子疯掉,三四十岁说不上媳妇,她也吃睡不误,如今年届九十,仍身轻体健,说话嗓门大得像吵架。
    相比起来,舅舅的心理承受力就差得多,他最近的失眠是只是因为水。
当年,我们的先祖拖儿带女逃荒到这个后来叫王谢沟的地方时,看到沟底有块洼地格外草色丰茂,便掘地出水,有了第一眼井,绕井而居,人口不断聚集繁衍,形成了一个村庄。
    这个北方的村子水有甜味,熬粥味道很香,一点水渣也没有,暖瓶用很久也不结水垢。平日来了客人,不用茶叶也不用糖,就是直接烧一碗白开水招待,解渴清爽。
那眼最有纪念意义的老井就在舅舅家的门前,旁边一棵粗壮的老核桃树,百多年里,无论天多旱都没见它干过。舅母常拖着大铝盆到井台旁洗衣服,用过的水直接倾进田地里。井上一个高高的辘轳架,上面缠着钢丝的井绳,搅水时咯吱咯吱响,有浓浓的机油和铁锈味。青石条圈起的井沿,四面光溜溜的,留着绳子和鞋子的磨痕。井有一两丈深,往井口一探,扑面一股潮湿阴凉之气,井壁上布满青苔,结着密密的露水,深处的水面像一轮清幽的月亮,被丢下去的水桶撞碎又合拢。
    这个几百年依着狭长的沟底聚居的村落,因为不多的几孔甜水井而炊烟如林,鸡犬相闻,林树蓊郁,庄稼丰美。舅舅家就住在一条长长的斜坡路尽头。后来,经过大炼钢铁时的滥砍滥伐,大地之上,绿色锐减,植被大量丧失,黄河水位也日渐降低,影响了邻近地区地下水的储备,村子里的水井先是出水越来越少,村民们挖起水窑开始收集雨水来补充使用,直到最近两年全部干涸,每一口井都成了没有瞳仁的瞎眼呆呆望着青天。村民们陆续卖掉需要饮水的牲畜,开始到很远的地方拉水使用。为了出路方便,便将家搬到坡上居住,也有一半家境好的直接买房迁到了有自来水的县城。大片新旧不齐的院子像用坏的农具被扔在沟底任其破败,整条沟内荒草长至一米高,寂静如旷野,被草色淹没的房子中,只剩舅舅家还一日三餐还升起瘦瘦细细的炊烟,看起来有点活气,从坡上往下看,只见两个黑衣迟缓的佝偻老人各端一碗饭坐在院中默默吞咽。
     舅舅平生不遇天时,缺少伸展志向的机会。一群孩子花尽了他毕生的积蓄,到老年,儿女们都各有一院新房过自己的日子,风烛残年,他原指望守着自己的几间旧瓦房终老,哪知吃的水却没了,只能仰望儿子们隔天沿着小路晃晃悠悠挑一担送来。
    望着自己孤零破旧的家园,一生脾气软懦,骂不还口,任劳任怨的舅母受了刺激,糊涂昏馈起来,天天数落埋怨舅舅,翻几十年前的旧帐,讲自己所受的苦楚,一生没享过福没住过好房的凄凉,衰迈的舅舅,对于老妻一天到晚絮絮叨叨的指责与哀伤,心疼、惭愧加无奈,渐渐又开始陷入整晚整晚地失眠。
    漫长孤寂的夜晚,自然界的天籁之声益发清晰,听着窗外野草沙沙蔓延拔节的声音,听着草丛里众虫的合唱和树梢头夜鸟的鸣叫,过电影一样,苦难多忧的一生从眼前一再流过,忧患与欣喜,后悔与后怕,哀愁与困顿,那说不完的琐琐碎碎,都过来骚扰他,像许多灰暗的碎片,一口口吃掉了舅舅的夜晚。
    夜更深了,万物沉睡,淡红的炉火也渐渐乏了。舅舅仍在向母亲慢慢述说,他的声音在我疲倦的睡意里渐渐变远,有着浓重的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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