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垣文苑

标题: 外祖母的的绿宝石 [打印本页]

作者: 白薇    时间: 2015-7-26 16:53
标题: 外祖母的的绿宝石
  77年前的夏天,当秀莲和他的男人逃离万全城的时候,日本人的炮火已经烧红了他们身后的天空。镶着黄铜锁片的红木躺柜、绣着凤凰和牡丹的衣裙,娘家陪嫁的东西,除了无名指上的一枚绿宝石戒指,她什么都没有带。逃难的人流挟裹着他们,秀莲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紧紧挽住丈夫的胳膊,就这样急急地离开,甚至没有回头。许多年以后,秀莲还在想,如果早知道那个有着一眼清凉水井的小院会被战火吞噬,知道盛着她儿时记忆的老家宅院在后来的灾乱中像冰块似地坍塌,知道爹娘会早早地没了,知道她这一走就是大半辈子,她是不是还会走得那样决绝,那样匆忙呢?
  他们落脚在离万全不远的城市,丈夫用力气养活她和孩子。家乡的消息不断传来,万全城的居民冒死为抗日部队救伤员、送给养,日本人进城后疯狂杀戮,城内东瓮圈里堆满了遇难乡亲的尸骨。惦记着爹娘又不敢回去,夜夜她都从噩梦里惊醒,她记得爹说过万全是张家口的卫城,她曾坐着家里的马车见识过右卫城的城墙,那样高大威武的城墙,她得仰着头才能看到那高高的城垛。可是那结实的城墙也没有护住她的家园,没有护住她那些本分朴实的乡亲。
  八年的日子慢慢熬过去了,一个夏夜,家乡的方向传来闷雷般隆隆的炮声,火光又一次烧红了城市西北的天空。秀莲和男人一夜没睡,男人紧紧地搂住她颤抖的肩头,她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绿宝石戒指。她记得出嫁那天,娘给她戴上戒指时说绿宝石能避邪驱恶,她就在心里一遍遍祷告着:保佑爹娘和乡亲,保佑她的家园平安。绿宝石在暗夜里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一滴清凉的水珠落在秀莲焦灼的心上。后来,他们知道了,那一仗是八路军万全支队配合耿飚将军率领的主力部队全歼了日本驻军,解放了万全全境。之后的八路军势如破竹,张家口也解放了。
  城里的日子嘈杂忙乱,秀莲的孩子一个个地出生了,爹娘有时会来看她,她却一直顾不得回去。夜深的时候,秀莲就想起度过她少女时光的老家,想起除夕守岁时爹给他讲成吉思汗率领蒙古铁骑和30万金兵在万全城一带激战的故事。爹讲得飞沙走石,天低云暗,秀莲听着不由蜷进爹厚厚的羊皮袄里;她想起每年六月初六晾经节,娘带她去洗马林的藏经阁朝拜。老人们说那每年晾晒的32部《大藏经》是玄藏和尚从西天取回来的真经,保佑着万全百姓的平安呢。可她却喜欢溜出人群,看藏经阁斗拱、飞檐、兽脊上挂着的一个个铜风铃,它们在风里微微地摇晃着,那样轻灵悠扬的叮咚声,穿越了人间的尘烟,让秀莲的心慢慢安静下来;她还想起城边的洋河岸,成片的柳林是燕子们的家,冷不防一道白光射出去,是一只长腿的白鹭飞向云天……
  那样温暖又美丽的家园啊,她却回不去了。在那席卷全国的饥荒和动乱里,老家的宅院毁掉了,爹和娘早早地没了,她和家乡断了联系。日子最难过的时候,她把那枚戒指卖了,男人费尽周折又赎了回来,他说:这是爹娘给的一点念想,留下吧。再后来男人也去了,孩子们渐渐大了,她回家的念头却淡了。只有孩子们填表格的时候在“籍贯”一栏里还写着“万全”,只有每年新米上市、毛豆角熟了、满街吆喝着卖粘玉米的时候,她依然准确地判断出:这是岸庄屯的大米,就是香;今儿买的毛豆粒小,不是万全的;这是老家的玉米,多买两条啊……
  这一个夏天,秀莲90岁了。她突然想要回老家看看,孩子们痛快地应承了。虽然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虽然这个不出名的小县城没有温泉,没有滑雪场,近在咫尺他们也从没有游历过,但谁会拂逆一个耄耋老人的心愿呢。车子驶进孔家庄的环城路,窗玻璃摇下来了,一阵清新潮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宽阔洁净的道路两边不是挤挤挨挨的楼房店铺,而是碧绿无垠的田野!那样温润洁净的绿色,在阳光下闪耀着绿宝石的光泽,却又带着些寂寞的安静。县城到了,秀莲却又变了主意执意不肯下车,她让孩子们去四处走走,她要一个人留在车上。秀莲没有读过唐诗,她不知道“近乡情更怯”的含义,她知道万全的老城还在,老城墙也在,洗马林的藏经阁也还在,可她却不想去触摸历尽沧桑的它们了。不再相认了,让秀莲记忆中的它们和它们记忆中的秀莲都一样美好,忘记那些曾经的劫难和悲伤吧。
  孩子们上车了,他们惊喜地述说着,像是刚刚打开一个盛着宝贝的匣子。他们感慨着这个小县城的丰富、质朴和不张扬,那些堆成小山的香瓜,散发着蜜一样香甜;那个街角的棒骨馆,香味和食客都挤到了大街上;那种叫做“万全神水”的矿泉水,真的有种神奇的清甜……最后上车的孙女把嘴巴张成了“O”型:“万全产宝石你们知道吗,橄榄石就是绿宝石,是全国最好的!奶奶你的戒指就是绿宝石的吧?是在万全买的吗?”
  秀莲只是半闭着眼睛微微笑着,孩子们读不出那笑容里是宽容,是得意,还是些许怅然。
  车子调头驶向来路,起风了。风一阵阵吹过来,路边的稻田、玉米地绿浪一波波地涌动,象谁在抖动着一幅巨大的锦缎。在这抖动的绿浪之间,秀莲听到了一阵奇异的声响,她要车子停下来,她甩开搀扶的手颤颤地下车。“秀莲、秀莲……”她听到了,是娘的声音,那一回她偷喝了新酿的米酒,在玉米地里沉沉地睡了,娘就是这样沿着田垄一路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字寻她;她听到了,是她的男人在唤他,秋熟的时候,每次找到一根特别脆甜的玉米秆,他都会这样欢喜地唤着向她奔来。“秀莲、秀莲……”那声音由远及近,由弱渐强,从四野合拢,直达她的心房。在这一声声熟悉又亲切的呼唤里,秀莲把那枚绿宝石戒指紧紧地捂在心口,无声地哭了……
  谨以此篇献给我亲爱的外祖母秀莲和她的故乡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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