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垣文苑

标题: 鱼钩、女人与宿命 [打印本页]

作者: 醉夕阳    时间: 2015-6-17 12:06
标题: 鱼钩、女人与宿命
    一、鱼钩上的童年
    最不能忘记的是故乡那条河,还有河边的那群女人。
    我不敢确定王河到底是溪流还是河塘,她的源头只是绵延数十公里的堰塘。河坝下面有一座水力发电站,夏天涨水季节发电,下游便草长莺飞,碧水欢歌;秋冬枯水季节却水落石出,肃杀萧然——也不敢确定她的名字就一定叫王河,只记得对面那个村子叫王河湾,拦河的大坝叫王河堰,就这样,便自出心裁地给她取了个名字——王河。
    我的故事就从这里讲起吧。
    那是一条清凉的小河,河水随季节变化起落很大。里面有金灿灿的鲫鱼、滑溜溜的鲢鱼、两尺长的“乌棒”(乌鱼),还有百年江团、千年老龟,据村里老人讲,可以成精,我却从来没有看见。
    小河似乎有无穷的魔力。夏天,我和伙伴们在河里像蝌蚪一样快乐地游来游去,直到太阳下山找不到牧归的牛儿,被那个女人愤怒地揪着耳朵回家。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一边放牛,一边垂钓。
    渔具要用上一年的“积蓄”(得从发压岁钱的时候算起)才买得到。最让我头疼的是鱼钩,得花“大价钱”从街上买来,在炉火中烧红,放到清油中淬炼,再用香油浸泡半年才能使用。拿出来,在阳光下金光发亮,一闻竟然香喷喷的,不用加香饵,笨鱼儿都能上钩呢。只可惜这东西身子骨太弱了,有时稍一遇上个大力强的笨鱼儿,便连饵带钩一起吞下,我急急地把钓竿拉起来,按捺不住激动慌乱的心一阵猛拉,拉上来的却是一根轻飘飘的鱼线。
    没办法,只好偷偷拿出女人的绣花针,在煤油灯下加热,再弯成浅浅的鱼钩,拴上软软的丝线滥竽充数了。这样成本是节约了,但上钩的鱼却常常拉出水面,蹦到天空,却又跳回河里。因为买来的鱼钩上有倒钩,吃下就脱不了嘴,自制的鱼钩没有,鱼儿一挣就逃脱了。
    尽管这样,清晨,我从懒洋洋的阳光中走出来,傍晚也能带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回家去。那装鱼的笆笼里,虽然没有成精成怪的千年老龟,但是二指宽的鲫鱼呀,筷子长的鲢鱼呀,滑溜溜的乌棒呀,总能让回家的路变得沉甸甸,让煤油灯下的炉火显得格外温暖,让饥饿劳累的一天充满期待。
    这些不多不少的收获,是家里改善生活的重要来源,那是一个贫穷与饥饿的年代,尽管我是一个八0后。
    二、大脚女人的宿命
    当然,钓鱼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那就是每逢周末,便有一群叽叽喳喳的村姑(或是少妇,以当时的情商,确实不好鉴定),穿得花花绿绿,从竹林里钻出来,光着脚丫在河边洗衣服。她们有时大声唱着流行段子,有时又低声细气,蚊子一样轻轻地“咬着耳朵”,突然,“哗啦啦”一阵笑开来,就像三月的春雷,清脆而响亮。那笑声穿山越岭,掠河而来,吓得快要上钩的鱼儿慌慌忙忙地跑了。我用那种恨恨的眼光瞪过她们好多次,但没有用的,她们从不在意我的眼神。有时气不过便鼓起勇气上前和他们“理论”,我嗫嚅着刚开口说了几句,她们便像被捅窝的马蜂一样,嗡嗡地“蜇”个没完,什么你钓你的鱼我唱我的歌两不相干啦,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啦,什么好男不和女斗啦,反正“歪理”一大堆、“罪状”一大片。
    可说到好男不和女斗,算是说到我的软处了。在家里,我对那个女人“惟命是从”,从不敢反抗她的任何决定,从不敢跟她说半个“不”字,以致对女人有种天生的畏惧和服从,和陌生女人一说话就脸红。和这群伶牙利齿的女人争辩在心理上首先处于弱势,肯定不是对手,最后只好空着手灰溜溜地回家。
    有那个女人在场情况就不一样了。一般她们闹得不会那么放肆,即使闹,我一说她们便不吭声了,似乎很听话。这个时候,她总会一边搓衣服,一边抬头看我,目光中闪过几丝难以见到的慈爱。
    我对那个苦难的女人有种天生的恐惧,因为捉摸不透她的欢乐悲愁。但我知道,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她的母亲改嫁后为人不容,带着比他大几岁的哥哥又改嫁,一直没有真正融入过那个被衣食住行弄得疲惫不堪的所谓的家。她的童年,就是一种饥饿与苦难的记忆,就是寄人篱下、被人歧视的痛苦。她的喜怒无常,直到今天我为人夫为人父才能够真正理解,可现在脾气又好多了,渡尽了苦难,她的眼里全是慈爱。她苦难坚忍的童年经历和自强向上的人生历程,让我对她又是同情又是敬仰,但她爱发脾气爱打人的习惯,又让我难以接受,心生恐惧。我想,一跟异性说话就脸红的习惯应该是在这种复杂心理的影响下形成的。
    记得读书时,一个后排的大脚丫女生用脚蹬在我坐着的长长的条凳上,我忍了;后来,她又蹬在我的屁股上,我忍无可忍,就愤怒地用瞪村姑那样的眼神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也许是两眼。可邻座的另外两个女生突然大笑,那“哈哈哈”的声音竟和村姑的野笑一样肆无忌惮,穿透力极强。全班同学都把目光投过来,惊愕地张着嘴,就像一池塘的青蛙。那个被我们称为“山神”的老师停止了讲课,绷着猪肝脸,真像惊扰了的山神一般,“地动山摇”地向我们走来。得罪了“山神”肯定倒霉的,我的心“怦怦”地跟着地面一起颤动。
    尽管有满肚子的委屈和冤枉,最后还是红着脸和她们一起被老师罚站了一节课,粉笔头也在我头上飞了一节课,我估计整堂课自己脸上肯定都盛开着一朵火红火红的鸡冠花。
    那是最没面子、最“悲摧”的往事,我从没给外人说过,今天把它写下来,算是纪念,也为解开那个心结。
    可想不通的是,那个大脚丫女生在十多年后,在我已经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后,却来给我道歉。声音没了当年的放肆,还含混不清地讲了很多和我有关的故事。有时还边讲边哭,诉说自己在外面的坎坷经历,那语气,似乎很惨。那晚回家,我那还算干净的脸上似乎又被“热”了一回,但我很清楚,已经不能和她一起回到王河边,带着金灿灿的鱼钩钓回当年的故事,因为我们都知道:鱼一旦从鱼钩上挣脱,就再也不会回来吃饵了;当年那个大脚丫女人在现实的人群中消失后,虽然还在王河的记忆里漂流着,却再也不能回来,再也不能一起去河边垂钓放牛,再也不能戴着同一个斗笠回家。但那阵阵爽朗的笑声和脸红的感觉总在记忆的歌谣里飘散,那金黄的鱼鳞和闪闪的钓钩总在童年的流光中晃动。那种感觉,很遥远,也很美好。
    我把童年丢在了小河里,拴在了鱼钩上,留在了“恨恨”的脸红中。那时我想,也许我的命运也会和隔壁小叔一样,娶一个大脚丫的女人,生一群小脚丫的孩子。也许错就错在,那只是命运安排的简单碰撞,而我却当真了。
    这是宿命的安排么?我曾经相信了大脚女人的宿命,但是,那个苦难的女人却不信,她总是千方百计地让我好好读书,千方百计地让我走出故乡,走出那个大脚女人的影子。
    三、生与死的对话
    那年,我考上了师范。用他们的话说叫脱了“农皮”,可以端“铁饭碗”了,一向沉默寡言的老父亲竟为我请了十多桌客。
    但临近开学,我却到县立中学去报了名。在我看来,读师范只能让理想的花开在寂寥的梦里,我要去读高中、考大学——这是那个女人给我的人生抱负!
    夜里,父亲一如平常地抽着烟,一声不吭,腾起的烟雾笼罩着窄窄的小屋。那次,那个女人哭了,说了很多。她说,为了弟弟,你就委屈一下,我们家实在送不起两个孩子读大学啊!我看到弟弟坐在墙角无助无辜的目光、父亲烟雾中蓬乱花白的头发、母亲泪水横流的脸庞,心里升起无尽的酸楚。
    我依然用恨恨的眼光瞪了那个女人,径自出门,穿过那片清冷的乱坟地,来到小河边。那夜的月光很美,河面流泻成一片平静的白银,就像大脚女人的脚板一样柔软。我忍不住扑通一声跳下去,在她柔软的身体里寻找属于我的安静和解脱。我想,如果沉在里面一辈子,不去考虑那些艰难与不幸,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静静地停在了河里,躺在了王河宽大厚实的怀抱中,就像躺在那个女人的怀中一样。朦胧中似乎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唤,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沧桑的泪眼,王河也似乎有了灵性,轻轻地把我推向了岸边。
    我累了,就上了岸,躺在在草坪上想了很多很多。我知道,生命中很多事情是没法选择的,就像我对王河,虽深怀眷恋却不得不离开,就像那个大脚丫女人热辣辣的情话,让我脸红心跳难以自持,但那只是一阵很热的感觉,就像王河的水,汛期一过,就水落心静了。命运其实就是父亲口中那首唱了大半辈子的老歌,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酒罐,那曲调,那味道,一辈子都没法再变过来。
    那个女人的呼唤声越来越近,但我没有理会。来到那片矮矮的坟地,据说其中一座里面躺着我的祖母,她是一个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的女人。但这个时候,我对这片阴冷的坟地却感到特别亲切,就像刚才沉在河里就不想起来。我想问问躺在坟墓中的那个和我有直系血缘的亲人:死,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人的生命中为什么总要面临那么多的死?不是说,死就是一种黑暗的状态么?那生的光明又该是怎样的情景呢?是那个女人的母亲改嫁了又改嫁的生活吗?是大脚女人哭诉艰辛的泪眼吗?是我心底欲罢不能的选择吗?既然说死是生的另一种方式,是不生不灭的永恒,那坟墓中的你还能以另一种方式再活过来,给我慈祥的微笑,填补我记忆的空白吗?
    想到这里,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因为我知道,生命一旦走到那种不生不灭的状态,就会和坟墓中的祖母一样,处在无边无尽的黑暗当中,不知道怎样开始另一种可爱的生,只能成为一个亲人偶尔才会提起的词语。
    坟墓中的祖母让我明白:生命一旦成为回忆,就意味着毫无意义。冰心曾经轻描淡写地说,不敢说生命是什么,只能说生命像什么。她确实不敢说生命是什么,因为她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她的生命总在文字里活着,那么透明,那么轻灵。黄庐隐说人生就是一苦海,虽然悲观,但一定是接触了生和死的东西,不然,又怎么会说得这样沉重深邃?不然怎么只活了36岁就开始了那种黑暗无边的“死”呢?
    我突然之间明白了史铁生在地坛中面对死亡时的那种急躁不安,他对母亲的责怨和我对母亲的恐惧一样。因为我们当时都还没有弄明白:死是一件自然而然而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死是生的解脱,是很容易的事,生却要艰难得多。勇者不畏死,智者却怕生,这是有道理的。所以,生命中有很多很多事情,就像沙滩上的足迹,深深浅浅,歪歪斜斜,悲观者把他们串成苦难的旅行,乐观者却通过它找到闪亮的珍珠。
    我回家了,看到那个女人讷讷地坐在台阶上,心里有不忍,但又能说什么呢?
    第二天,我登上南下的汽车,开始了走出王河,作为男人最坚毅的旅行。我知道自己必须要隐忍,要承受,人的生命几十年弹指一挥间,从呱呱坠地到静静的一抔黄土,得经历多少起起落落,生生死死?有些事情,刚遇到不知怎么办,经历过才真正能懂。
    师范毕业那年刚好不分配,为了争得考聘机会,我们这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在雨中一直等到晚上12点。三年后,我开始教高中,班上最大的学生只比我小两岁。09年,我以第一名的身份考进一所全市闻名的学校。三年后又考上了公务员,走向另一种人生。我知道,也许这是一种新的考验,或是新的苦难,但我却必须更加冷峻地向前走。
    我走出了小河,走出了大山,走出了爱红脸的腼腆,走出那个女人为我设计的“捧铁饭碗”的前途。我不顾疲倦地一路向前,倔强固执地坚持着不落后于人的追求和满足。生命如旋转的陀螺,疲惫忙碌却也不乏精彩。
    但是,多少年过去了,每回故乡,就想去王河边,带着那把发黄的钓钩,钓出和大脚女人有关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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