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垣文学 发表于 2018-10-23 21:49:32

野狼谷(李林)


  铁红的日头烧化了,掉进峡谷。
  达子沐一身黄昏,跳下趴了半晌的页岩,错错胯,拎起枪,向野蒿疏落的谷口走去。一股残阳如一腔鲜旺的活血射出峡谷,将怪石嶙峋的谷口涂得血迹斑斑。达子陡然心惊肉跳,连连倒退,攒枪的手沁出一层冷汗。
  娘的,野狼谷!
  达子惊魂不定:那驴日的是活着还是死咧?
  野狼谷迎头将卧牛岭劈成东西两半,于刀削的绝壁下裂开一道狭缝。野狼谷以狼多得名,相传谷内盘踞着上百只野狼,为首一头老狼修炼成精,时常率领麾下众狼窜下岭来,擒鸡叼羊,骚扰四方。
  那年阳春三月,饿疯的野狼窜下岭,叼走达子家五只绵羊,一下撩起爹的火气,随即进谷端了狼窝,打死母狼,抓回三只狼崽,拴在家逗达子玩。半夜,狼崽的叫声引来野狼谷的野狼,黑暗中绿森森的狼眼闪成一片,凄厉的嗥声撕心裂胆……待吓得屙了满裤裆的娘将狼崽抛出窗外,成群结队的野狼才顶着星光向野狼谷散去。
  那头硕壮的公狼,临走时,回头冲爹连嗥数声,爹去抓枪,被娘挡住。爹气不过,三天后又进了峡谷,就没出来。
  娘说,爹冲撞了狼神,是报应。那年,达子八岁。
  达子不会喝酒。娘脸红红地说他不像猎人的种。达子头一次喝酒就差点喝死在野狼谷。
  达子喝醉那天晚上,一钩弯月斜吊崖顶,月光白净而迷朦。十六岁的达子用砾石筑起坟茔,神情怆然斟满两碗老酒各持手中,暴吼一声:“爹,八年了,喝喽!”将一碗酒洒得遍野飘香,另一碗扬脖灌入腹内……
  达子沉沉地躺在炕上,酒液在血管里焚烧,很兴奋,也很痛苦。夜岚在飘匿,娘从他胸口取下蒸干的毛巾,擦拭深陷的眼窝。紫色晨光款款涌入土屋,当一声悲怆如诉的叩唤在最初的宁静中震响,他已经觉出爹带血的游魂破门而入,嘤嘤啼泣。达子绵软的骨节开始铮铮作响。,恍惚金刚附体,他挣扎着滚下土炕,狂叫一声爬起来,拨开门闩。
  娘颤抖着,跪在了他的面前。
  金红色晨风从半掩的门口穿堂而过,拂动娘如雪的头颅如霜的面庞。达子扶起娘就听到娘凄楚的嚎哭:“儿啊,张家就剩下你一条根哪!”
  半年后,娘死了。
  垂挂在绝壁上那团暗蓝的云翳飘走了,重叠的山影很快横贯过来,小路和松林模糊成一片魑魑的黑,只有谷口溢出的红光经久不散,被照成铜人儿的达子迟疑着:“该轮着了,他娘的,值么?”
  娘死后两年的秋无,达子在沙河镇用三张狼皮换回个女人。
  女人是个哑巴。
  那天夜里哑巴死活不让达子碰,只是一个劲儿哭,达子劝不住,火了:“嚎球甚哩,爷倒稀罕你个哑X。"哑巴躲在炕里,像受惊的麂子,还是呜呜叽叽地哭。达子火得一脚将她踹下炕,便闷头睡去。到了后半夜,醒来不见哑巴,懵怔怔寻出屋外,看见哑巴立在白花花的月光地里,痴着,一脸倦倦的菜色让达子生出些许怜悯,猛地便想起那贼眉鼠眼的人贩子在奸笑,心里立时有了慌慌的不宁。
  果真半月后,就有一条汉子满面风尘地寻上岭来,急赤白脸地冲达子嚷,哑巴是他媳妇,要带走。
  达子蹲在门口的碌碡上,拨弄着枪:放下猎枪,拿起快枪,不答话,只是嘿嘿地冷笑,笑得那文弱的汉子发毛。
  “不放人,老子告你去。”汉子喊。
  “嚷球咧。”达子收住笑,虎起脸,指着哑巴,恶狠狠地说,“她是爷用三张狼皮买来的,爷还没弄哩,嘿,想要,拿狼皮来。”
  汉子白净的面皮腾地红了,像喷上层猪血,胸口猛烈地起伏。
  “敢么,你?”达子挑逗地斜睨汉子,挥手指向荒谷,“有种的去咧!”
  一阵沉默,然后,汉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凶凶地剜了达子一眼,不看哑巴,扭头便走。
  哑巴立刻“呜哩哇啦”追上去,死死拽住汉子不放。汉子回头一把抱住哑巴,搂紧,又放开。哑巴却不松手,汉子猛地一挣,袖子“哧啦”撕下来。哑巴跌在地上,汉子没管哑巴,扯开大步,径直走了。
  在汉子掉转头时,一串亮晶晶的东西飘洒在阳光里,达子胸口一热,跳下碌碡,厉声喝道:“站住!”
  汉子似没听见。
  “不站住爷崩死你个犟驴!”达子哗地拉了枪栓。
  汉子愣了一下,站住,回头盯着黑洞洞的枪口。
  达子却竖起快枪,扣了保险,又拎起猎枪,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快枪扔给汉子。
  钢蓝色的快枪在斜阳里灿烂地滑过,汉子身子往后一闪,接住枪。
  达子嘎嘎大笑:“期限三天,过后哑巴归爷!”
  那汉子浑身一震,没回头,走向荒荒野谷。
  天黑尽了。达子用猎刀砍下一堆松枝,抽出一把攥在手里,剩下的捆好,吊在背上,点着松明,提了枪,进谷。
  峡谷被两面坚硬的石崖挤成狭长的细缝,逼仄得只能侧身走。月亮还好,白刷刷的,照人,照起了薄雾的谷道。后来就没了,没有风,空气胶在一起,稠糊糊的,充斥着烧焦的松脂味。达子咔咔的咳嗽声,响彻沉闷的夜谷。
  汉子走后达子就后悔了:野狼谷是人进的么?那么单瘦的人儿还不够一条狼撕扒咧,好赖是条命哩,眼睁睁喂狼,阴损咧。哑巴哭得那个惨,滴水不进,汉子不回来,就饿球死哩。,
  达子你想媳妇也不能造孽害人呀。等到三天头上,达子再也坐不住了,给哑巴备好米面,锁在屋里,一奔子踪上岭来。
  达子觉得走了很久,约摸该走出峡谷了。松明燃得毕毕剥剥,青烟袅袅。山路迷津般的转来转去,峡谷裂开了许多,头顶上终于出现了夜光,明亮的星辰闪烁在靛蓝的光带里……依然没有月亮,夜往死里静,听得见山的空罅间渗出的琮诤声。达子累极了,靠住石壁,却不敢睡。他闻得见狼穴的臊腥味,甚至听得见狼的鼾声在夜风中飘来飘去。达子始终觉得那汉子还活着,是感觉,很模糊。汉子接枪的动作像猎手,加上那支连发的快枪,能顶一阵子。也许他现在正需要帮手咧。达子想着,把手臂搁在石头上,挫动。疼痛。他又胡想:雪原上火红的飞狐,北极光下狂嚎的狼群,一条滑腻腻的长虫盘在脖子……
  岭上传来夜猫子叫,像娃儿哭,凉飕飕的夜风吹过来,他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
  峡谷到头了,是另一个谷口。谷底黑沉沉的。好大的月亮!疯狂的月光下,一群恶狼在崖畔撕扯一头野猪。
  达子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股凉气从脊梁骨麻酥酥蹿上头皮。他曾经杀死过很多狼,可是,从来没面对面遭遇过这么多野狼。
  狼显然发现了人,丢下死猪,呈扇面围逼上来。
  崖畔,静如坟场。
  达子不动,他没有退路。狼们也不动,蹲着,阴绿的眼睛死死盯住达子,目光贪婪,充满杀机和蔑视。
  达子被激怒了,每块骨节都雄壮地喧响,他已经想象出爹悲壮的遭遇。他渴望搏杀。
  松明不断爆出火星,快熄灭了。达子十分清楚没有火的威慑,后果是什么,然而再点一把已经来不及了。
  “来吃老子呃!”达子冲狼大声吼喝。
  松明爆出最后一朵火花,一闪,灭了。
  狼群终于发出长长的嚎叫,像欢呼一个盛宴。
  星光黯淡,冷风横扫过来。
  枪响了,一只野狼惨叫着滚下悬崖。
  群狼怒嗥,枪声是微弱的。
  一只年轻孔武的公狼率先扑过来,腾空跃起,荒草上带响剽悍的风。达子圆睁虎目,单臂抡圆枪柄,迎着空中那道优美的弧猛击。狼,脑浆四溢,没吭一声,死了,枪亦断成两截。
  达子刚从腰间拔出猎刀,又一股阴风腾向空中,速度太快了,他只是下意识地一蹲,举刀向头顶拉长的狼腹盲目地搠去。
  是头弹跳力很强的母狼,身段漂亮极了,腾跃之间,被猎刀划开柔韧的腹部,喷出一腔碧血,刀刃穿透狼背,嵌进脊骨,脱手而去。那头几乎被划成两半的母狼。身子蜷曲,长啸一声,、拖着猎刀,一头撞死在他身后的岩壁上。
  达子成了血人。狼血。人血。脑门被抓掉块肉,露出白骨;膝盖扭伤了,站不起来。他挣扎着,用左膝半脆着挺起身,疼得打了个晃儿。血从头上往下流,蒙住眼睛,睫毛胡髭上的血已经干结,,他使劲抹了一把,想站起来。
  他没站起来。狼低着头,从最薄弱的右边向他移近。一只狡黠的老狼,行动缓慢,却很精明,张着大口,直奔他脖子。他霍地一抖,撑起双臂,接住狼落下的前腿,狼爪刺进指根,剧痛难忍。
  后面的狼群还是不动,极有耐心,像观赏一对玩物,观赏着一场角斗。他曾经也站在陷阱边玩弄过狼,现在轮到它们玩他了。他知道死定了,却没想到死得这么别扭。
  达子晃动双臂,试图把老狼抛出去,抛不脱。老狼的后爪深深吃进他的大腿,前腿移到肩胛,他和老狼扭成一团,豆绿的狼眼变成宝蓝色,一股难闻的气息钻进鼻孔,粗糙的狼舌在他淌血的脸上舔来舔去。达子闭眼的一瞬间,突然看见从斜对面的岩石上,伸过来一支枪。
  是那汉子。
  一股寒冷的气流窜过来,模糊的感觉变得清晰而贴切。那汉子是不比他差的猎手,达子有些后悔没留下那支快枪。“驴日的要恩将仇报哩。“已经觉得被那即刻响起的尖厉的声音击倒,接着葬身狼腹。达子渴望这样。枪没响。等待他的是活活被恶狼一条条撕碎,一口口啃得只剩白骨,每只狼都有一份饱餐,像爹。是命咧!达子热泪夺眶而出。
  石崖无声旋转,老狼乘势压将下来,咧开大口,发出胜利的呼号。狼群一阵欢声,蜂拥而上,弄得他又疼又痒。
  “完喽!”达子悲哀地闭上眼睛。
  “乒——”,快枪清脆而真实地响了,呼啸的弹丸射穿老狼后脑,一团温热的脑浆溅在达子脸上。
  “啪、啪、啪……’’一连串爆豆似的枪声射向狼群,野狼惨烈地嚎叫着,向崖下逃窜。
  风中有了浓郁的草香和秋虫的鸣唱,黎明了。
  夜风朗朗。有一股清凉的液体缓缓流进达子燥热的喉咙,他咂咂嘴,使劲咽下那些咸涩的腥物,爬起来,揉揉眼,看满谷的月亮。
  月光不再疯狂,很温柔地照着荒谷。汉子扛着三张狼皮,站在达子面前。达子突然想笑,咧咧嘴,没笑出来,却骂了一句:“驴日的!”
  汉子没说话,一把拖起达子,踩着大片大片的月光,向谷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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